待魏尺木走後,畫傷穀裏的一間石屋裏,項吾與祖梁相對而坐。


    祖梁不解道:“盟主,那雷淵已受了重傷,為何不趁勢殺了他?雷淵一死,綠林何足為懼?”


    項吾回道:“我若親手殺了雷淵,縱然綠林臣服於我,隻怕心中也有芥蒂。”


    祖梁心中不忿:“雷淵一死,其餘之人能成什麽氣候?難不成就始終留著他?”


    項吾搖頭道:“那倒不是。我在鹽幫中留有一枚暗棋,我已讓冰美人兒傳信於他,令其今晚暗殺雷淵。如此一來,世人隻會說是鹽幫內鬥殺了雷淵,卻與我百家盟無關。”


    祖梁沉吟一番,這才恍然大悟道:“魏尺木!”


    ……


    此時,在石屋外一個伏著的佝僂身影,他聽了這一番談話,心中驚駭不已,便連夜離了畫傷穀,朝洞庭山去了。


    洞庭山上,雷淵正靜臥在榻上閉目養傷,身邊並無他人。忽有一個身影閃進屋內,這人輕功極其高明,門不響,窗未動,便已到了雷淵跟前。來人黑衣蔽體,黑布裹頭,黑巾遮麵,隻露出一對兒明亮深邃的眼睛。


    雷淵雖然重傷在身,可還是察覺到了來人,他微睜雙目,虛聲問道:“是誰?”


    來人並不作答,而是直接對著雷淵拍出了一掌。這掌一出,但聽得屋裏水聲大作,如波起浪澎,那黑衣人雙掌晶瑩,上麵波光流動,猶如水質!


    雷淵白日才見過這等聲勢浩大、別具一格的武功,哪裏會不記得?他於垂死之中驚呼道:“《若水道》!你是魏……”


    言未幾,已然中掌,生死不明。此時水默聽得動靜,直奔過來,那黑衣人早已破窗而逃。水默無暇追凶,探得雷淵尚有一絲氣息,便強行運功,為其續命。不多時,鹽幫和綠林的許多高手都已趕到。孫佩蘭見了,急忙為雷淵施針封穴。良久,許是水默運功奏效,亦或者是孫佩蘭醫術高明,雷淵總算醒了過來。


    秦玉京急道:“幫主,是誰暗算你!”


    雷淵先遭“流水斷”反噬,又中了黑衣人一掌,本該是已死之人,可他不甘就死,生怕害他之人再害餘人,隻得強留一線神思,又經水默、孫佩蘭拯救,這才回光返照,可也僅剩下一口氣了,當下他囁喏道:“是……魏尺木……”


    言罷,便一命嗚呼,英年長辭。隻是他雙目猶睜,其色猶厲,堂堂綠林第一人,鹽幫幫主,竟落了個死不瞑目的下場!


    孫佩蘭聽到雷淵臨死之言,心中卻是“咯噔”一聲,手中銀針驟然灑了一地。水默猶自不信,秦玉京已然怒罵道:“早說過魏尺木狼子野心,你們不聽我言,是你們害死了幫主!”


    鹽幫上下悲憤交加,都嚷著要殺魏尺木報仇。種林、張風塵、雲霰霰等魏尺木之友俱是不信,與鹽幫眾人苦苦相爭,隻是這話是雷淵親口所言,他們又如何掰扯得清?


    就在此時,一個身影猛然進來,喝道:“是魏尺木暗算幫主!”


    眾人視之,這人佝背僂腰,一身粗衣短褐,麵上盡是刀疤,蜿蜒如蟲蛇。刀疤之下,隱約有幾分粗獷的豪氣。


    水默見了來人,心中無故激蕩,他遲疑道:“陸兄……是你麽!”


    鹽幫子弟此時才反應過來,俱道:


    “陸右使?”


    “是陸右使回來了!”


    這人正是失蹤多年的鹽幫右使陸言。陸言早些年下山做事,無意間聽得百家傳人的秘密,便自毀音容,屈身在泗州宿遷縣的項家裏做了個奴仆,這一待便是五六年,音信全無。直到百家盟出山要滅唐門,他才得以跟著項吾等人出來。他本想繼續蟄伏在百家盟之中,以待時機,可聽見魏尺木要暗害雷淵的消息,便不顧泄露身份,重新回到了鹽幫。陸言因常年弓背折腰,以至於變得身形佝僂,不複當年神采,若非水默與之交情極深,日夜不忘,哪裏能一眼認得出來?


    陸言無暇細說,隻把前事略講一遍,直問道:“魏尺木現在何處?”


    秦玉京急叫道:“莫叫走了魏尺木!”


    說著,鹽幫眾人已去搜魏尺木了。魏尺木此時正在客房之中,獨臥難眠,他雖也聽見了些許動靜,卻沒有心思過問,是以並未出屋。魏尺木見陸言、水默、秦玉京等人突然闖入,不覺眉頭微挑,猜不透鹽幫眾人為何忽然有這般舉動。


    秦玉京先道:“哼!魏尺木,算你小子有幾分膽識,竟然沒有逃走!”


    馮鬆在一旁譏道:“茫茫太湖,他又能逃到哪裏去?”


    魏尺木不解道:“我為何要逃走?”


    秦玉京氣極反笑:“你以為你把雷幫主打死了?卻不想他留著一口氣,道出了殺他之人!”


    魏尺木聞言心中大驚,雷淵死了?隻是他仍自疑惑,“為何說是我殺了他?”便以目光詢問水默。


    水默解意,答道:“確是雷幫主臨死之前,親口所說。”


    這話從水默口裏說出來,魏尺木自然相信雷淵已死,他隻說一句:“雷幫主不是我殺的。”


    楚江開道:“想必此間還有誤會。”


    楚江開此言一出,葉拈雪、問君平等人俱是應和。


    陸言不慌不忙,問道:“魏尺木,你今夜可是去了畫傷穀?”


    “不錯。”魏尺木不認得陸言,心道,“他如何知道‘畫傷穀’這個名字?”


    馮鬆眼尖,瞧見桌案上放著一張紙箋,他一把抓起,向眾人示之:“諸位看這是什麽?嗬,洛俠約魏尺木於畫傷穀相見,這和陸右使所言不差毫厘,魏尺木你還敢狡辯不成!”


    魏尺木看到這紙箋,又想起洛俠之前所言所行,哪裏還想不明白?這是項吾特意為他設下的樊籠,百密無一疏!魏尺木無心辯解,隻覺腦中一片嗡鳴,原來洛俠所言對不住自己之事,竟是這個!魏尺木不在乎身陷重圍,也不在乎背負冤屈,可被一路相伴的摯友算計,他該如何釋懷?魏尺木又想起章盈不告而別,黃貞決絕而去,一時間當真有肝腸寸斷之苦。


    如此情形,魏尺木已是百口莫辯。諸友更是百思不解,難不成魏尺木真的暗藏禍心?而今人證物證俱在,他們焉得不信?隻是魏尺木心底仍不明白,“雷淵為何一口咬定是我殺的他,莫非是有人易容成我的樣子?”他環視四周,總覺得人群裏少了一個十分重要之人,隻是一時又想不起來那人是誰。


    秦玉京見魏尺木閉口不言,隻道是他理屈詞窮,索性執鞭就打。魏尺木心中正憋著火,他見秦玉京鐵鞭揮來,便掣出背後墨刀,驟然一刀下去,如黑夜流光,刺破春曉。秦玉京鐵鞭未到,便被魏尺木一刀劈在胸前,踉蹌而退。


    陸言見了,卻是冷哼一聲,從懷中摸出一個塤來。那塤甚是奇怪,色如黃梨,狀如人頭,非陶非瓷,非竹非玉,而是石質,卻又不見絲毫的削磨痕跡,竟是天然而成之物。


    這石塤名喚“天牖”,取自《詩經·大雅》中“天之牖民,如塤如篪”一句,塤上共有六孔,其中一孔就在頭頂之上。


    陸言石塤在手,口吹指按,四野聲動,其聲懷樸抱素,宛如天籟一般。魏尺木卻感覺到這塤聲之中有一道道無形暗流刺來,他雖看不真切,可習武之人常年養成的敏銳,還是讓他察覺到了那一絲絲的氣流——是煞氣!


    原來這陸言與水默一樣,俱是天賦異稟之人,二人以樂入武,以器為載,又得天地之巧,山川之利,這才練就了殺氣和煞氣這兩種獨一無二的武功。


    魏尺木“雁尾”墨刀在手,把《天誌刀法》施展得酣暢淋漓,一刀出,八刀現,刀芒將周身裹盡,陸言煞氣雖強而無形,卻近他不得。鍾離秀見陸言奈何不了魏尺木,索性抖落“腕上青”,一劍九曲,夾攻魏尺木。魏尺木以一敵二,壓力倍增,陸言的煞氣與鍾離秀的軟劍俱是難防之物,他隻得一手使刀,以《天誌刀法》抵擋煞氣;一手使掌,用道家《無為掌》分開軟劍,饒是如此,也被逼得連連後退。


    三人又鬥了幾十招,屋裏桌椅等一應外物盡成齏粉,餘人也都退了出去。陸言見兩人夾攻仍是久戰不下,便喝道:“水老弟,休要旁觀,先拿下此人再說!”


    水默見陸言相喚,隻得上前。他把腰間的洞簫——這洞簫自然不是那管毀在淩霄劍下的“流波”——握在手裏,放在口邊,和陸言一樣,指按口吹。


    洞簫聲起,天地為之一肅。蕭聲塤聲連在一處,非但沒有相斥,反而十分相諧。兩音既然相合,那殺氣與煞氣自然也就交織一起,錯落有致,兩者互為攻守,彼此進退,威力無窮。


    魏尺木本就吃力,如今又添了水默的無形殺氣繚繞周身,那煞氣也平白添了許多力道,當下再難撐住,便強使出一招“夜戰八荒”。隻見一刀起,一影立,須臾間便是八人八刀,合成一圓,向外一齊劈去!


    這一招學自項吾,魏尺木天賦極高,略加揣摩便將這由外向裏的刀法,用作了由裏向外。魏尺木內力狂湧,刀勢驟升,刀芒璀璨如流星四散,更兼“雁尾”墨刀與《天誌刀法》相得益彰,威力何止大了一倍!魏尺木一舉迫開三人,衝出了房間。


    魏尺木才到了屋外,便被候在外麵的眾人團團圍住,他挺身立於綠林群雄之間,毫無怯意。那“包山太歲”薛有功、“彭蠡三怪”卞假真、“黔州奪命姊妹花”盧藤、盧蔓見魏尺木闖將出來,不容分說,便一擁而上。


    魏尺木收了墨刀,把《若水道》第七重境界全力展開,先是一招“黃河九曲”拍向薛有功四人,再一招“飛流直下”,硬接住隨之而來的殺氣、煞氣。薛有功四人被魏尺木一掌擊退數丈,各自負傷,魏尺木也被殺、煞二氣傷了內腑,非但如此,鍾離秀還輕易間在身上留下了數道口子,血流如注。


    魏尺木終於被這許多高手一舉擊潰,隻是他仍是立如獨鶴、站若孤竹,他心中無懼無畏,隻有滿腔之憤、滿懷之怒,以至於目眥盡裂,麵目猙獰,於茫茫人群之中,透露著無比的悲壯!綠林群雄都遠遠望著魏尺木,一時竟無人敢上前一步!


    魏尺木而今身陷重圍,又身負重傷,可謂十死無生之局。再看餘人:妖僧淡薄恩情,是無動於衷;楚江開毒性未去,是愛莫能助。雲霏霏、雲霰霰被葉拈雪喝住,無法上前;臨書夢、臨書染被問君平勸下,隻得止步。“長白少主”想動未動,“渭陽三鬼”欲為難為……這些人雖然都與魏尺木有舊,可要麽有師門山莊,要麽是綠林草莽,如今綠林之首雷淵被魏尺木所殺,他們若是救了魏尺木,非但於理不通,還意味著要與整個綠林為敵。即便他們不惜生死,可他們的師門親友卻擔不起這個幹係。是以,他們不能護著魏尺木,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與他為難罷了,至於其生其死,則全憑他的造化了。可這所謂的造化,又與一死何異?


    魏尺木瞥見諸友這番模樣,雖不相責,心底卻不禁泛起陣陣苦澀,乃自嘲道,“魏尺木啊魏尺木,你自詡重情重義,而今諸友皆不信你,淪落到眾叛親離的地步,你慚也不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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