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沈七看破了她的裝扮,黛綺絲也是神態自若,絕沒有這般的失神。沈七不禁眉頭一皺,道:“西域之毒隻是泛指,而且毒性千變萬化,我也沒有把握。”他心中暗道老子自己身上的毒都沒有解,有個屁把握,再說了你是給你那死鬼老公醫治,老子更不樂意了。當然這番話他不敢說出來,麵上還是露出凝重的神色,像是在考慮一般。


    黛綺絲此番離開靈蛇島便是為了韓千,她見韓千葉毒發的時間越來越短,任你真氣、丹藥全不管用,人也變得糊塗起來。黛綺絲左思右想,認為找到胡青牛尚有一線希望,便瞞著韓千葉帶著殷離來到中原,隻盼能請得胡青牛出手,無論如何也要將他帶到靈蛇島。此刻她沒有發現胡青牛,卻見到沈七一身醫術似乎不弱胡青牛,頓時將所有的心思放到沈七身上,連說話也變得客氣不少,生怕沈七不肯出手相救。微一施禮道:“閣下能將我身上寒毒說得一絲不差,已然不弱‘神醫’之名,望你能出手相救,我便是...便是...”她連說兩個‘便是’倒不知道該如何許諾。心中暗道沈七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不免少年輕狂,當下接口道:“我夫妻二人自當重謝黃金百兩。”


    當今世上蒙人統治極為殘暴,根本不管漢人的生死。一兩金子便能管百口人一年的生活,她許諾黃金百兩也算是極為貴重的酬金了。沈七淡淡一笑,搖搖頭道:“並非在下不肯出手相救,隻是在下連自身都難自救,豈能妄談‘神醫’二字?”他想起黛綺絲的經曆,心頭忽然湧起二句話來:“生死修短,豈能強求?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予惡乎知夫死音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這三句話出自《莊子》。武當山信奉道教,沈七在山上三年雖然不是道士,但道家奉為寶典的一部《莊子南華經》卻均讀得滾瓜爛熟。(..tw無彈窗廣告)後來在問凡莊的時候,他為了了解來此世的奧秘,通讀道藏,對其中更是領會頗多。這四句話意思是說:“一個人壽命長短,是勉強不來的。哪裏知道,貪生並不是迷誤?哪裏知道,人之怕死,並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回歸故鄉呢?哪裏知道,死了的人不會懊悔他從前求生呢?”莊子的原意在闡明,生未必樂,死未必苦,生死其實沒甚麽分別,一個人活著,不過是‘做大夢’,死了,那是‘醒大覺’,說不定死了之後,會覺得從前活著的時候多蠢,為甚麽不早點死了?正如做了一個悲傷恐怖的惡夢之後,一覺醒來,懊惱這惡夢實在做得太長了。


    沈七不過爛漫少年,加上前世也不過四十年,本來不懂得這些生命的大道理,但他經過這有生到死、再有死轉生,自不免體會到莊子這些話的含義。心想既然活在世上的日子已屈指可數,自是盼望人死後會別有奇境,會懊惱活著時竭力求生的可笑。


    這時他想起黛綺絲的經曆,不管她如何的躲避、掙紮,到了後來仍避免不了丈夫身死、回到故土的結局。相較起來自己卻是再也回不去了。便淡淡一笑,隨口將心頭正想到的那三句《莊子》說了出來。黛綺絲一愣,以為沈七想到什麽法子救他丈夫,問道:“那是甚麽意思?”沈七解釋了一遍,黛綺絲登時呆了。


    她從這幾句話中想到了自己日夜煎熬在死亡、痛苦邊緣的丈夫。假如一個人活著正似流落異鄉,死後卻是回到故土,那麽丈夫被仇人下毒、胡青牛不肯醫治,都未必是壞事了。


    “故土?故土?可是回到故土,又當真好過異鄉麽?”


    站在黛綺絲身旁的殷離卻全然不懂沈七這幾句話的意思,不懂為甚麽婆婆一聽,便猶似癡了一般。她一雙美目瞧瞧婆婆,又瞧瞧沈七,在兩人的臉上轉來轉去。終於,黛綺絲歎了口氣,說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死雖未必可怕,但凡人莫不有死,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能夠多活一天,便多一天罷!”她看著沈七的眼神也自變了,淡淡道:“凡人活著,便有希望,若是連希望也沒了,那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呢?先生既然不肯出手相救,那也是命中使然。不過胡青牛他欠我一條性命,那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希望先生不要阻礙。”她見沈七雖然年少,卻絲毫沒有少年人的性情,反而顯得高深莫測,言語也客氣了不少。


    沈七怔怔的瞧著黛綺絲,見她那一抹藍色之中掩藏著淡淡的哀愁,他心中竟然莫名的一疼,脫口道:“好,我幫你!”


    黛綺絲本來已經絕望,忽然聽到沈七答應,竟自激動道:“你真的願意幫我?”


    沈七恢複了清明,卻已經推辭不掉,隻好說道:“你丈夫身中奇毒數十十年,便是當年胡先生也說無救,我答應你可以幫他看看,但是我也須無把握,到時候你可別怪我。”


    黛綺絲歡喜道:“那是自然,咱們這便走吧?”她既得了沈七許諾,便想著早一分回去,便多一分希望。


    沈七擺手道:“你等一下,我有位朋友在此養傷,我得跟他說一聲。”他待要和謝遜說明白的時候,謝遜已然從房中走出,他雙目不能事物,卻是對著黛綺絲的方向,有些苦澀的叫道:“韓夫人,這些年過的還好吧?”


    黛綺絲一驚,她雙目圓睜,瞧著謝遜,終於發現謝遜雙目已盲,一聲歎息道:“是謝三哥?前些日子我聽說你回到了中原,沒想到你我兄妹還有相見之日。”


    謝遜苦笑道:“人世無常,卻是相對不能相見。”他頓了頓說道:“你和胡青牛的事情我雖然不清楚,但他始終是我明教中人,難道你真的要趕盡殺絕麽?謝遜自問當年教中之人待你不薄,你又何必...”


    黛綺絲打斷謝遜,淡淡道:“這許多年都過去了,你盡提些往事做什麽?再說我已經不是明教中人,這些都不關的事情,我隻知道在我丈夫最危險的時候,他不肯出手相救,我又何必憐閔於他?”跟著聲音一變,柔聲道:“三哥,當年光明頂上眾人待我如何,我心中明白,唯有你將我看著妹子,這份恩情妹子不會忘記,如今你雙目不便,不如跟我去靈蛇島,大家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謝遜搖頭道:“既然全然不念舊情,我也不好說什麽。不過眼前有一樁難事,謝遜既為教中護教法王,實難獨善其身。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轉向沈七,低聲道:“韓夫人也是苦命之人,你若是幫忙,便幫一把,也算是還了當年兄妹之宜...”他頓了頓,有些自嘲道:“沈兄第,我知道我沒...”


    沈七一聲歎息,道:“我既然答應了她,自然會盡力而為,倒是你...”


    謝遜道:“你不必擔心,有藥童在,出不了什麽大事。這些天得你相伴,讓我明白了不少事情,謝遜這輩子不曾服人,對於你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解,著實讓謝某慚愧。你放心好了,謝某不是那效仿兒女之人,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不會在浪費下一個十年了。”


    沈七點點頭,快步出門,看到藥童正遠遠站著,身上頗為狼狽,當是被黛綺絲摔出之故。好在她沒有想過出手傷人,因此隻是一些輕傷,擦些藥酒便無大礙。他將謝遜之事仔細吩咐了一番,囑咐他不可耽誤了。這藥童跟了胡青牛已經有些日子,這些小事自然能辦妥,一口答應了。


    回到堂中,黛綺絲和謝遜說些沒有營養的話,見到沈七,道:“原來先生便是近日大名鼎鼎的沈七,我來中原的這些日子,當真是沒少聽見,真是英雄少年,長江後浪推前浪!”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沈七心中暗道,他知道黛綺絲因為自己答應救她丈夫,便出言拍自己馬屁。否則的話,恐怕和自己多說一句話也難。他問道:“韓先生還在靈蛇島麽?”


    黛綺絲一聽到提及丈夫,便有些憂慮,點頭道:“不錯,他這些日子昏迷不醒,怕是...我怕路途傷了他,便將他留在了靈蛇島。先生若是無事,咱們這便出發吧?”


    沈七想了想,雖說久病成良醫,自己這良醫卻是一次也沒醫過人,心中屁把握也沒有。他想到韓千葉好像喪命便在這幾日,自己裝裝樣子也便罷了,到時候他咯屁了,也算不到自己頭上。想了想,撿了胡青牛的一副銀針,又取了幾本自己尚未看完的醫書,和謝遜說了聲,便和黛綺絲出了蝴蝶穀。


    三人轉出蝴蝶穀,尚未走上大路,前麵轉出一對人馬來,看樣子少說也有二十幾人。個個勁裝英氣十足,看樣都是練家子。沈七三人看著蹊蹺,不願麻煩,便藏在花叢之中,聽到其中一人低聲叫道:“咱們的人明明見到沈七到了這裏,可是幾天了都尋不著,你說是不是他走了?”


    另一女聲接口道:“不會,這裏隻有這一條小道,這裏定然有咱們不知道的密道,我看還是仔細搜尋,將他找出來。”她這說話沒有防著有人,聲音甚大,沈七聽的清楚,心中卻是暗暗叫壞:這女子便是對他窮追不舍的‘煉域門’弟子寧水月,不知她怎麽也跟到這裏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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