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爾典是第一次見到何銳。聽到何銳流利的美國腔英語,朱爾典隻覺得憤怒加倍,用流利的倫敦腔問道:“何將軍,你應該聽說過列強一致的原則吧?”</p>


    就朱爾典的經驗,這話說出來之後,即便是袁世凱也會感到不安,更不用說段祺瑞之類的人物。而何銳既然對國際政治頗有理解,更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p>


    不過朱爾典決的何銳隻怕不會那麽淺薄,果然,就見何銳微微一笑,請朱爾典坐下。</p>


    紅茶端了上來,砂糖端了上來,牛奶也端了上來。幾樣漂亮的茶點擺好,何銳這才開口說道:“請喝茶。”</p>


    朱爾典忍耐到現在,反倒想看看何銳能夠玩出什麽把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感覺還不錯。與錫蘭紅茶和大吉嶺紅茶相比,明顯更勝一籌。正在加奶加糖的時候,一位穿著西服的男子走了進來,何銳介紹道:“這是我們的教育廳長,趙天麟法學博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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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給朱爾典的報告中提過何銳的主要部下,趙天麟排名很靠前。他的學曆在何銳這個團體內無疑排名第一。朱爾典看著趙天麟施施然坐下,神態從容,覺得這個法學院的家夥大概不太好對付。</p>


    這心裏麵有點不安,語氣也溫和起來,“何將軍,你接到段閣下的信了麽?”</p>


    “接到了。”何銳語氣很輕鬆,神色更輕鬆,“都是些陳詞濫調,大使先生不用介意。”</p>


    朱爾典本以為段祺瑞作為中央的頭麵人物,又是何銳的‘恩主’,親自寫了措辭嚴厲的信,怎麽都能讓何銳有些在意。結果何銳反倒勸朱爾典‘不用介意’,氣的朱爾典笑道:“為何?”</p>


    “我已經給段總長回信,為段總長分析了形式。當下的俄國正在背叛協約國,他們是協約國的叛徒。中國是協約國的一員,怎麽能夠讓協約國的叛徒有利用中東路鐵路進攻協約國成員的可能。這樣的預防措施不是來的太早,而是來的太晚。英國方麵不僅會感謝我們,更會感謝我們如此堅定的行動。”</p>


    到現在,英國駐中國公使朱爾典終於明白,用中國的話來說,麵前的何銳就是個滾刀肉,就是個政治青皮。朱爾典與何銳談外交,何銳就與朱爾典談戰爭。</p>


    既然如此,朱爾典也不客氣,他對秘書命道:“請俄國大使進來。”</p>


    沒多久,俄國駐華大使已經快步走進來,一見到何銳,立刻用俄語喊道:“你們如此踐踏國際公約,我要抗議,我要向你們抗議!……”</p>


    等俄國大使叫嚷完,朱爾典才重拾最初的話題,“何將軍,你知道列強一致原則麽?”</p>


    說完,朱爾典盯著何銳看。就見何銳神色中不僅沒有絲毫的驚慌,更沒有不快。這位身穿一身歐洲風格的漂亮黑色軍服的青年軍人臉上露出的是一種混合的神色,些許的無奈,大部分的遺憾……以及一種同情。</p>


    沒錯,朱爾典分辨的出,那是一種同情的神色。就如老師麵對無法理解題目學生般的神色。朱爾典在學校的時候就遇到過這樣的一位老師,那種神色傷害過朱爾典大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p>


    朱爾典隻覺得怒火上湧,中國人竟然同情起大英帝國駐中國公使,這已經不是莫名其妙,而是一種侮辱了!</p>


    何銳身體前探,朱爾典以為何銳要開口,沒想到何銳隻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那黑色的軍服十分漂亮,領口出露出襯衫與領帶,讓何瑞有種大學教授般的理性。而黑色本身又是一種充滿了壓抑的感覺,更凸顯了何銳的理性。</p>


    喝了一口茶,何銳稍等片刻,這才問道:“大使先生,你要說的就這些了麽?”</p>


    朱爾典板起臉,嚴肅的答道:“何將軍,你好像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p>


    何銳沒有回答,而是扭頭看向趙天麟。趙天麟正與另外兩名速記都在記錄對話,見何銳看過來,他微微點頭。</p>


    何銳這才轉回頭,此時就見何銳的神色中波瀾不驚,“朱爾典大使先生,請問你身邊的這個俄國人是什麽人?”</p>


    “他是俄國大使!”朱爾典立刻答道。</p>


    “俄國大使?哪個俄國的大使?我在東北,對於國際情況了解的不多,難道英國已經承認了布爾什維克政府了麽?”</p>


    何銳的聲音不大,也沒什麽感情在裏麵,隻是平鋪直敘的提出了問題,然而這個問題已經讓朱爾典吃不消了。麵前的這位俄國大使,乃是沙皇俄國的大使。從沙皇俄國到布爾什維克,中間還有個俄國臨時政府。</p>


    如果何銳揪著正式的官方身份……朱爾典已經感受到了壓力。</p>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何銳繼續問道:“就我所知,這位俄國臣民是沙皇委派的大使,沙皇俄國已經不複存在,他已經不是大使了。朱爾典先生,外交是一個很嚴肅的場所,你稱呼一位俄國平民為俄國大使,有沒有考慮過事情的嚴重性。”</p>


    說完,何銳招招手,立刻有兩名警衛快步上前,何銳指了指俄國人,“把這個人帶去集中營。”</p>


    警衛回應一聲,也不多話,架起這家夥就走。這位當過沙皇俄國的俄國平民根本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但是在兩位訓練有素的警衛麵前根本沒辦法反抗,隻能在被拖走的路上一個勁的讓朱爾典製止這種針對外交人員的暴行。</p>


    可朱爾典卻頭也不回,對這位俄國平民的胡言亂語充耳不聞,任由這人被拖了出去。看著朱爾典那極度尷尬的神色,何銳忍不住歎息一聲,“大使先生,請放心,出於對您的尊重,以及您一直以來的幫助,我不會將這件事講出去的。”</p>


    朱爾典雖然神色難看,但是心裏麵還算鎮定。畢竟朱爾典已經聽過好幾個英國人說,與何銳交談就像是在英國大學與教授交談。隻是朱爾典不相信,覺得何銳也會和北洋那些頭麵人物一樣,至少一嚇唬就能嚇住。</p>


    把心境調整到和富有知識的英國教授對談,朱爾典整頓了自己的神態,歎道:“謝謝。”</p>


    “我們還是回到最初的理性討論吧。大使先生,如果您最近一年有和莫裏循局長通信,或許能知道我一直在給東北的政府人員講述,俄國人民已經極度厭惡繼續進攻,現在更是極度厭惡戰爭。隻有能夠停止戰爭的政府才能得到俄國人民的認同。現在的布爾什維克就是一個要堅定退出戰爭的政黨,他們建立的政府一定會和德國媾和。以英國的立場,會允許這樣的叛徒成為俄國的政府麽?”</p>


    聽了何銳的判斷,朱爾典深以為然,卻又不願意接受。但這個討論的格調太高了,朱爾典覺得自己當下的狀態著實沒辦法進行思考,便第三次說道:“何將軍,你難道不想談論一下列強一致的原則麽?”</p>


    何銳無奈的歎口氣,同情的說道:“朱爾典先生,既然你如此堅持。那麽我們就把本次討論寫成備忘錄,寄給英國外交部。我對於列強一致原則的看法對你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英帝國對於列強一致原則的看法。大英帝國的看法,你我都做不了主,就交給倫敦方麵去判斷吧。”</p>


    朱爾典愣住了。何銳的要求提交備忘錄,別說北洋政府不明白,歐洲之外的國家裏麵普通的外交人員也未必明白。</p>


    正如何銳所說,這份備忘錄一旦送到倫敦,英國外交部,甚至是英國內閣就要對這樣的原則性問題做出判斷。</p>


    以朱爾典現在盡量理性的判斷,他認為倫敦很大概率會支持何銳的看法。如果是那樣的話,朱爾典就會因為缺乏外交的專業性而被召回倫敦,英國外交部則會派遣新的公使前來。</p>


    在東亞,朱爾典代表的是大英帝國,但是回到倫敦,朱爾典就隻是一個普通的外交官而已。還是一個在任上表現出不專業性的外交官。</p>


    就在此時,何銳抬手向朱爾典示意,讓朱爾典注意趙天麟。</p>


    “趙天麟博士是美國哈佛大學法學院的博士,對於國際法非常了解。這次請他來做記錄,以及對記錄進行修改,是因為我相信趙博士的專業性。所以我方備忘錄的中文與英文都將由趙博士敲定。您有意見麽?”</p>


    朱爾典知道何銳這是要來真的,在萬般無奈下,朱爾典隻能做了一個十分不禮貌的舉動,他站起身,冷冷的說了一句,“不必了!告辭!”</p>


    說完,轉身就走。用這樣的舉動表達他對何銳的不滿。</p>


    等朱爾典一行人離開,趙天麟本想把最後幾句記錄完畢。但是他的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硬是寫不下去。</p>


    最後趙天麟索性放下記錄本,站起身來。</p>


    何銳看到趙天麟那激動的神色,也站起身笑道:“古有李太白寫嚇蠻書,今有天麟兄嚇退英國公使。我借了趙兄的名頭,就把朱爾典嚇得夠嗆。”</p>


    趙天麟覺得這話著實受用,不過他更清楚逼退朱爾典的乃是何銳的格局。但趙天麟此時隻覺得心情激動的難以自己,百般情緒糾結,雖然有歡喜,卻覺得不真實。最後趙天麟大聲說道:“我今日請何兄喝酒!”</p>


    在公署的食堂,何銳與趙天麟以及兩位記錄員,還有今天在角落靜靜看完全部外交會談的鄭四郎坐了一個包間。</p>


    大家最初竟然都沒說話,何銳吃了一陣後笑道:“現在新的辦公大樓已經開始修建,到時候食堂會更好。”</p>


    聽了這話,鄭四郎勉強答道:“主席,軍委會在新的大樓辦公麽?”</p>


    何銳解釋道:“軍委有軍委的辦公地,我說的是政府大樓。黨委和政府在一個辦公地。”</p>


    鄭四郎很想笑出聲,然而嘴角動了動,卻笑不出來。就在此時,一位記錄員突然捂著臉哭了出來。</p>


    何銳歎道:“又不是遇到什麽大事,哭什麽。”</p>


    然而一桌人卻都沒有笑容,趙天麟摘下眼鏡,用手絹擦了擦眼眶,準備帶上眼鏡,卻停下動作又擦了起來。</p>


    另外一位記錄員眼含熱淚,“主席,我們上學之時每談到國家遭受的屈辱,就痛心疾首。隻覺得生不如死。和我同學在北洋大學堂上學之時,看到了主席孤身前往關東總督府,談判中就讓日本退兵的新聞,就決定畢業後追隨主席。現在……現在……親眼見到收複中東路,在外交會麵中讓英國公使退讓,我……我高興……”</p>


    說到這裏,翻譯已經再說不下去,捂著臉哭出聲來。</p>


    何銳歎息一聲,心中感慨。人說喜極而泣,果然如此。從1840年到現在已經過去了77年,中國每戰必敗。尤其是最近二十幾年,遭受了太多沉重的打擊。</p>


    哪怕是何銳現在所做的這點完全是順水推舟,以及利用對方準備不充足完成的外交小成果,已經讓這些大學畢業的同誌們激動到哭泣。</p>


    最後何銳說道:“人說三人同心其利斷金,我們東北已經有兩千萬的同胞,大家一起進步,中國一定有救。”</p>


    說完,何銳端起酒杯,對趙天麟說道:“趙兄,兩年前我們在天津分別之時,我記得你問我,能否或者看到中國複興的一天。我那時候就說,我們一定能在年輕的時候看到。今日的勝利不過是小小勝利,以後有更多艱苦的工作等著我們,趙兄可有決心走下去?”</p>


    趙天麟想都沒想,大聲說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請!”</p>


    說完,趙天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兩位國立北洋大學堂今年畢業的青年學生也端起酒杯,“主席,我等心情與趙校長一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p>


    等幾人喝了酒,鄭四郎才端起酒杯,起身走到何銳麵前。何銳站起身來,就聽鄭四郎沉聲說道:“主席,我隻請求一事,多安排任務給我,看著乘風他們盡力,我急!”</p>


    何銳又給自己倒上一杯,“不用急,很快!”</p>


    碰杯後,兩人都一飲而盡。何銳讓大家坐下,“要不了多久,日本就會派人前來,俄國、英法同樣會派人前來。那時候我就不太想見他們,得同誌們麵對這些局麵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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