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鴛鴦,琳琅存了一段心事,轉瞬間已有了打算,距離進宮還有一年多,規矩是要跟宮裏嬤嬤學的,藝多不壓身,長些見識避些忌諱,但皇宮是不進的,按賈母和王夫人的心思,必定不會隻有一個丫頭跟元春學規矩,勢必要三四個一起,最後挑選一個最好的,先別提自己身份不明,到時候或裝病或受傷或表現略差些,也會落選。


    想通後,琳琅暫且放下,專心做起那條尚未做完的石榴裙來。


    午後下麵送上份例菜,一葷二素一湯,並一碗白米飯,倒精致,琳琅正在洗手,見鴛鴦過來,不禁笑道:“才去了,怎麽又來了?”


    鴛鴦回身從婆子提著的食盒裏端出兩道熱菜來,一道是風醃果子狸,一道是五彩鹿肉絲,另外還有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胭脂米飯,一一布在炕桌上,笑道:“姐姐孝敬老太太和大姑娘的玩意,都愛得很,寶玉極愛那鬆脂上雕的美人,老太太特賞兩道菜給姐姐吃。”


    一時打發婆子下去,鴛鴦悄悄道:“我瞧著呢,都沒動過的。”


    琳琅笑道:“偏你精明得跟什麽似的!快坐下一起吃,回去又太晚了些,別餓著!”


    鴛鴦應了一聲,方坐在她對麵,拿碗盛了飯,眼睛往桌上一瞥,蹙眉道:“姐姐太老實了些,廚房裏又太可惡,連湯都是素的,我還不如姐姐呢,吃的都比姐姐好。”


    琳琅聽了,又是笑,又是歎,上房的大小丫頭多仗著體麵在廚房點菜,往往廚娘為了奉承上頭還會多做些,從原著中芳官吃飯就知道了,不過是個三等小丫頭,吃得卻越過了一等大丫頭的例,遂笑道:“你休怪廚房裏的,原是我叫他們按例送上來,不可逾越,常日家雞鴨魚肉吃得太膩味了些,倒是清清淡淡的香醋白菜心吃了開胃。”


    鴛鴦想了想,道:“也是,太太原最愛守規矩的姐姐們!”


    琳琅又是一笑,榮國府確實奢侈,一等大丫頭的份例菜已經極好了,即使是前世,她跟祖母平時吃飯也不過是一葷一素一湯一飯罷了,似果子狸、鹿肉這些野味根本吃不到,不想今日的一葷兩素一湯倒成了寒酸。


    嚐了一口風醃果子狸,清香鮮美如水果,既嫩且肥,琳琅十分喜歡,不免多吃了幾口。


    用完飯,兩個小丫頭過來收拾,琳琅情知小丫頭的夥食寡淡,道:“先別收了,你們吃了再叫婆子收下去。”因鴛鴦無事,遂攜著她去做針線,悉心指點了一回。


    又過了幾日,雪已經化盡了,因隻裙擺上繡一枝墨梅,不幾日收了針,送至元春處,可巧她正在教迎春和寶玉認字,見到琳琅便笑道:“早聽說你頗識得幾個字,寫來我瞧瞧。”


    迎春驚奇地道:“琳琅姐姐竟識字?”


    琳琅早聽說皇宮中的宮女,大戶人家的丫頭都不許識字,忖度再三,道:“大姑娘笑話我呢,不過因幼時學針線好繡詩詞方識得幾個字罷了。”


    一旁的抱琴鳴鳳兩人聞言,早就攛掇著說道:“快寫出來給姑娘們瞧瞧!”說罷,抱琴鋪紙,鳴鳳執筆,蘸足了墨汁方遞與她。琳琅推辭不過,隻得接了筆,想了想,揮毫以顏體寫下一首古風五月石榴的詩。


    元春拿過紙張,觀其字形,但見結構端正,筆致圓厚,氣勢雄渾,頗有古拙之趣,深得顏體之精,其骨力遒勁竟不似閨閣女子手筆,便先讚道:“好字!”


    又看那詩,卻是寫道:“楊槐撐華蓋,桃李結青子;殘紅倦歇豔,石榴吐芳菲。奇崛梅枝幹,清新柳葉眉;單瓣足陸離,雙瓣更華煒。熱情染腮暈,柔媚點嬌蕊;醉入瑪瑙瓶,紅酒溢金。風骨凝夏心,神韻妝秋魂;朱唇啟皓齒,靈秀瑤台妃。”


    元春念了一遍,她本是有抱負的人,再過一年多卻將進宮待選,雖非她所願,但看到這末尾瑤台妃三字,仍然不覺心內一動,笑道:“字好,詩也好,隻是可惜了!”


    迎春不解道:“怎麽就可惜了?”


    元春含笑不語,低頭看著紙上的字暗暗歎息。


    迎春見狀不在意,隻拿手去奪寶玉欲咬在嘴裏的筆杆,轉身又去照料探春、惜春。


    琳琅倒約略有些明白元春的心思,果然到了次年二月延請教養嬤嬤,命丫頭跟著學規矩之際,四個丫頭的名單上卻沒有琳琅的名字,鴛鴦不由得暗暗納罕,私下道:“老太太舊年說得好好兒的原看重姐姐,如何反沒了姐姐?”


    琳琅輕笑道:“傻丫頭,宮女子不允許識字,我識了字,自不在其中,兼之我不是家生子,父母兄弟不在此地,底細不明,這樣的丫頭宮裏是不許進的。”


    鴛鴦恍然大悟,道:“倒讓我白擔心了幾個月,我不舍姐姐出去呢!”


    琳琅也不願意進宮,遂岔開道:“昨兒個大奶奶查出有喜,聽說姑太太家也有消息了?”


    鴛鴦笑道:“可不是!去歲年底姑太太足月生了個哥兒,原有些難產,雖說最後母子平安,到底傷了身,竟留了病根兒,正養著,老太太擔憂得不得了,又打發人送去許多補品藥材,命那幾個嬤嬤多留幾年照顧姑太太母子三個呢!”


    琳琅倒盼著林妹妹的兄弟能平安長大,誰叫她最喜歡林妹妹呢!


    鴛鴦愛跟她說話,又道:“府裏買進了一批小丫頭,比我略小兩歲,其中倒有好些個極不錯的,老太太房裏走了幾個,三個月後大約要挑上來。”


    琳琅笑道:“你說起這個,我就想起來了,還沒恭喜你升了二等呢!”


    鴛鴦眉飛色舞,道:“多虧姐姐教我的針線,前兒個繡了一個抹額,蘭花紮得好,可巧老太太瞧見了,要我跟姐姐好好學,針線活兒都交給我管呢!”


    琳琅道:“那可好,將來少不得多提拔提拔我們!”


    恨得鴛鴦咬牙啐道:“呸!姐姐這話,沒得臊了我,都道姐姐最老實不過,原來也是個貧嘴爛舌愛說笑的!我走了!”說著扭頭就走。


    琳琅笑道:“站住,才給老太太繡了抹額和荷包,還有寶二爺的兜肚,你順路帶過去!”


    鴛鴦回過身,奪過她手裏的針線活兒就走了。


    屋裏無人,琳琅方靜下心來給秦雋和蔣玉菡做春衫,素白錦緞繡金色纏枝花紋。


    這幾個月她月月都有一日假,每與蔣玉菡團聚,或做衣裳,或繡荷包,偶遇秦雋一兩回,因道謝時說了幾句話,一來二去,言談頗為投機,兼之又是蔣玉菡的師兄,故每回給蔣玉菡做衣裳時,亦為他做一套,也是存著討好他的意思,好叫蔣玉菡過得好些。


    在梨園行裏,有一項規矩,師父和師兄的身份地位十分重要,蔣玉菡雖沒師父,但卻拜了師兄,一身一體連帶生死皆屬秦雋所有,即便是親生父母兄弟都不能做主,打罵買賣都不能自主,若是秦雋想雪藏打殺蔣玉菡,不過是舉手之勞,極有可能一輩子都不叫他登台唱戲。既然無法贖身,和秦雋交好,蔣玉菡能少吃許多苦頭。


    隻是如此一來,琳琅越發忙碌了。


    不但琳琅每日不得閑,王夫人也忙得很,既要善待宮裏的嬤嬤讓元春學規矩,又要三五日地請一回大夫給賈珠診脈補身子,唯恐他讀書累著,又要見天兒地讓人給李紈養胎,又要每日服侍賈母立規矩,又要忙著管理府內一日三五十件的瑣事,竟是分身乏術,偏賈珠秋日須得去原籍參加秋闈,五月啟程,不得已,隻得叫鳳姐過來幫襯兩日。


    鳳姐殺伐決斷不讓須眉,又是自小常在這府裏兄弟姐妹一處頑的,倒不推辭,幾次行事下來,甚是妥帖,連賈母都十分讚歎,越發看重她了,隻等及笄為賈璉求娶。


    賈珠去後,王夫人隻顧著李紈和元春,不想紅杏和繡霞和一個二等丫頭到了年紀該放出去了,便從二等丫頭提了紫月、紫雲上來,三等丫頭中臘梅、冬雪、菡萏升了二等,又挑了三個小丫頭名喚彩雲、繡鳳、繡鸞者,然而紅杏與琳琅最交好,將鑰匙交給她,好容易將衣裳首飾擺設等物件一件一件點清楚交接好,琳琅細細地登記在冊子上。


    琳琅分送了三人每人一匹緞子,等紅杏去後,她便成了王夫人房裏的執事丫頭,起居坐臥搬到了王夫人屋裏,原來王夫人平時並不住在正室,耳房另有臥室,晚間賈政每常不來時她便伴著王夫人在這間臥室一床睡,素日的針線活兒蠲免了好些。


    跟著王夫人出來進去,場麵見多了,琳琅見識愈長,接人待物越發進退得當,管家算賬理事井井有條,每當王夫人事務繁忙時,府裏倒有三成事情由她做主處理。


    及至八月間,賈璉與鳳姐親事才放了定,鳳姐早就搬走了,這日原是初九,晚間琳琅陪著王夫人睡覺,王夫人忽道:“今兒初九,珠兒已經進考場了,不知他考得如何。”


    琳琅一怔,知道王夫人麵上雖忙碌,心底卻掛念賈珠,寬慰道:“今兒個才第一日,得九日才能考完,便是過了,還得等考官批卷子,還得車馬勞頓來報喜,天高路遠的好早著呢!大爺功課極好,連先生都說大進益了,太太隻管放寬心。”


    王夫人歎道:“珠兒愛幹淨,九天不見天日,不知他如何苦熬呢!”


    琳琅笑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但凡老爺們都是這麽過來的。”


    王夫人聽得極入耳,笑道:“倒是我誤了,但願明年珠兒就不必如此奔波了。”


    琳琅道:“這是自然,會試在京城裏辦,天下舉子蜂擁而至,滿城書香,哎喲喲,那個熱鬧,隻有聽戲上唱的,我們卻都沒見過,好歹大爺能給我們一個見識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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