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與蔣玉菡聞聲一喜, 相繼出了書房, 瞅著來人,琳琅笑道:“秦大哥來了?”


    又對老趙嗔道:“秦相公來了,怎麽不說一聲兒?”


    老趙還未說話, 秦雋便先笑道:“我常來這裏,跟自家一樣, 有什麽好通報的?是我不叫他說的。”隻見他身穿一件銀白素緞八團繡花衫子,笑吟吟地站在當地, 手裏擎著一枝禦衣黃的牡丹花, 越發顯得風流秀麗,飄逸如仙。


    他神態雖然依舊稍嫌落寞,但眉宇間卻較之往常略有一絲鬆快之色。


    在他身後, 還有兩個容色極清秀的小廝, 每人都是恭恭敬敬地捧著一個朱紅金漆匣子。


    蔣玉菡笑道:“姐姐在那府裏慣了,越發留意這些細枝末節來!”


    說著, 朝琳琅吐了吐舌頭。


    琳琅又是好氣, 又是好笑,也不理他,請秦雋去了書房,轉身親自扇風爐烹茶。


    秦雋笑著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將牡丹花兒插進旁邊小幾的花瓶裏, 看著琳琅笑道:“聽玉菡說妹妹大喜了,算算我也很久沒有回來了,今兒特地來給妹妹賀喜, 略備了幾件薄禮給妹妹添妝,別嫌棄!小甲,小乙,把東西拿上來。”


    兩個小廝答應了一聲,快步上來將匣子放在書案上,打開後,迅速退了出去。


    琳琅沏好茶奉到秦雋跟前,側身便瞥見匣子裏的東西,不禁神色一怔,一個匣子裏裝著一個沉香木雕蓮花如意,寓意和和美美,另一個匣子裏卻裝著兩個畫軸。


    琳琅隨手打開畫軸,吃驚道:“這是仇英的仕女圖,黃公望的山居圖。這是從哪來的?”


    縱然秦雋背後那人不凡,也不該出手如此闊綽。


    書畫之尊,甚於珠寶金銀無數倍。


    秦雋淡淡一笑,道:“我從三爺書房裏隨手拿了兩幅,也沒仔細看是誰畫的,橫豎他也不在意,妹妹隻管收著作嫁妝。倒是那個如意,柄上有三爺賞玩之手跡,留著罷!”


    琳琅何等聰明,聽這話便即明白了。


    所謂三爺,自是指當朝之三皇子正親王,他是當今皇後唯一的兒子,出身之尊貴,僅次於原先的廢太子,現今的義親王。常聽蔣玉菡說些朝堂事,琳琅也知道了一點子,曾賞過她東西的當今皇後乃是繼後,並非元後,而廢太子卻是元後之子。


    如今正親王地位便水漲船高起來。


    按說,正親王該鋒芒畢露才是,可是據琳琅所知,這位正親王為人極是平凡普通,隻在府裏吃齋念佛,除卻辦理老聖人交代的事務外,極少出門,從不與朝臣結交,竟不及四皇子恭親王之勤,亦不及七皇子徒垣之寵。


    琳琅這所宅子的正前方是恭親王府,而恭親王府的左邊是正親王府,右邊是七皇子府。


    到今日今時,琳琅才知道,秦雋背後那人,竟是正親王!


    隻是有一件十分疑惑之事,既然他背後那人是正親王,為何他卻是恭親王府的戲子?


    可是卻不等她想得明白,秦雋略坐了一盞茶工夫,便在兩個小廝催促中起身走了,臨走前對蔣玉菡道:“我已經跟七爺說過了,你忙著妹妹的親事,等忙完了再回去,如今且不必去了。正好鬧騰騰的七爺也沒心思聽什麽曲子。”


    琳琅姐弟聽了,既驚且喜。


    秦雋來得突然,走得迅速,眨眼間飄渺無蹤,若不是東西還在案上,竟像沒來過似的。


    蔣玉菡樂嗬嗬地送走他,回身見琳琅呆呆地站立在書房門口,不知在想什麽,心念一轉,已經有些明白了,遂走到她跟前低聲道:“我沒跟姐姐說過,師兄雖在恭親王府當差,實際上與正親王府更親密些。前頭因廢太子時時刻刻盯著正親王府,正親王爺不敢稍有差池,如今太子被廢,師兄方偶爾出入正親王府,隻是外人不知罷了,仍住在恭親王府。”


    琳琅一聽,明白了,敢情恭親王府隻是個幌子。看著秦雋留下來的牡丹花兒,不過短短片刻,離了枝頭又沒有水,便已有些憔悴,她心中又不免為秦雋擔憂起來。古往今來,但凡帝王分桃斷袖,對方又有幾人有好下場?若正親王爺止步於親王也還罷了,可若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時候朝堂上下有幾個人能容得下魅惑帝王的卑賤戲子?若是敗了,秦雋結局更不好。


    皇子奪嫡,素來都是不見刀光劍影,卻聞得血雨腥風,往往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慘烈非常。琳琅不信,外人口中吃齋念佛本分老實的三皇子會沒有奪嫡之心。


    可她知道,那些事,離她很遙遠。


    她如今閉門在家,小定時的回禮已經做好了,她原見過楊海,目測尺寸乃是本能,自然做得長短合適,下剩的時間便做些嫁妝針線。


    當日賈母邢王夫人李紈鳳姐並姑娘們給的綾羅綢緞共有二十來匹,加上自己曆年積攢下來許多保存完好的綢緞二十來匹,做嫁妝之用已經綽綽有餘。錦被彩褥八鋪八蓋,每幅六尺,不過用去六匹綢緞,七匹細白棉布裏子,並棉花若幹。又有綢緞被麵十二床,隻需裁開兩匹綢緞足以,這些做起來很快,三五日便得了,下剩的綾羅綢緞便用來做四季衣裳,並各色門簾、窗簾、椅披、椅套、枕套等等,後者費工費時,一時也不能得。


    忽一日蔣玉菡托著錦匣對琳琅道:“姐姐那些金首飾都拿出來,我找匠人給炸一炸。”


    琳琅道:“俱是黃澄澄金燦燦的你炸它做什麽?沒的白費工夫。”


    蔣玉菡笑道:“姐姐都存那麽些年了,一回都沒有炸過,我瞧了,有幾樣顏色都暗淡不鮮亮了,更有幾件首飾的花樣過了時,我叫人熔了打新花樣的,如何?”


    琳琅聽了不言語。


    蔣玉菡又道:“姐姐出門子,總不能帶舊首飾充嫁妝。”


    琳琅方回屋取了首飾匣子,她在榮國府近十年,金珠簪環總有百來件,多年來保養雖好,顏色暗淡無光者也有二三十件,或是金簪,或是金戒指,或是金釧,或是耳環。


    蔣玉菡將那些需要炸的金飾都揀出來,將手裏的匣子遞過去,道:“給姐姐打珍珠頭麵。”


    琳琅打開一看,六件套的頭麵,不禁皺眉道:“用了多少珠子?”


    蔣玉菡不在意,道:“一匣子都用上了,就隻剩下十來顆珠子了,我又叫人打了四對耳環,兩對嵌珠簪子,都在匣子裏。”說著抱著裝金飾的首飾匣子一陣風似的出去了。獨留下琳琅拿著珍珠頭麵的匣子暗暗歎息。


    想前生她幾乎沒錢買什麽貴重的首飾,在這裏倒是不缺首飾戴了。


    隻是,誰又會滿頭珠翠呢?


    搖頭回到臥室,不妨瞅見黛玉送的烏木匣子,放在梳妝台上一直沒有打開看,待她將裝珍珠頭麵的匣子鎖進櫃子裏,回身打開烏木匣子,不覺一怔,低語道:“這林姑娘,真真是叫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匣子裏沒什麽金珠首飾,也不是什麽奇珍異寶,卻是兩根綠檀木長簪並手串一對,兩根沉香木長簪並手串一對,和兩根烏木長簪並手串一對,雖俱是木質,卻也皆是奇香之木,式樣奇巧別致,端的樸素雅淡,一看就知道是黛玉素日所喜之物。


    這黛玉平時也不是完美無缺,說話尖刻,常叫人無言以對,偏生她有一樣好處,那便是自己覺得好的東西才送人,若覺得不好,扔了也不給人,即便後者是金銀珠玉。


    跟了黛玉姐弟這麽幾個月,不得不說一聲,黛玉過的真是詩化的生活,不染半分纖塵,完全是琳琅想象不到的,上到一鸚一燕,下到一花一草,大到一器一物,小到一針一線,並不遵守固定的規矩,也不在意別人的眼光,隨性不羈,充滿了浪漫灑脫的意境。


    別人吃飯喝茶用器具,無不挑最好的彰顯身份,但黛玉並不,她隨心所欲,用順眼的器具,喝合脾胃的茶葉,用水並不講究非得用雪水雨水,隻要合適二字,吃飯亦知養生之道。


    也是,原著中人人都說暹羅國進貢的茶葉不好,唯有她覺得合胃口,並不在意別人的嫌棄。


    琳琅倒也明白為什麽嬌貴如黛玉,居然會吃不出妙玉梅花上的雪水了。


    因為,她是真正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


    那妙玉雖說跳出紅塵,可本性還在紅塵裏,講究太過,竟成矯揉造作了。


    這樣隨性的女子怎能讓人不心生憐愛?但願她一生平安罷。


    等蔣玉菡炸完金飾取回來,已經進四月了。


    因不想去黃葉村,蔣玉菡便打發人通知楊家,在城裏放定。


    楊奶奶聽了,立刻便答應了,說四月初六便進城來。再說近日她對蔣家從趙雲家的嘴裏打聽得十分明白,自然知道這裏才是蔣玉菡姐弟的家。


    隻有一件遺憾之事,楊海沒法子從西山得假回來。


    事關終身,也為了提現對蔣家的鄭重,楊海本想請三日假,不想西南有一幹匪徒作亂,當今欽點了神武將軍馮唐前去剿匪,其間赫然便有楊海這一營,身為把總,自然更要身先士卒,隻是身負親事將定,楊海更加愛惜自己的性命,剿匪之行亦極小心,且是後話不提。


    卻說楊海啟程那日,正是小定的四月初六的前一日。


    楊奶奶得知後,又氣又急,又怨又恨,所氣者出征不巧,所急者楊海不能親至,所怨者對不住蔣家姑娘,所恨者乃那為非作歹的匪徒!


    但事已至此,隻得與大媒獨身進城,隻是不免將文定之禮竭盡所能辦得豐厚。


    四月乃暮春時節,雖然春光依舊,夏色卻也將近,可喜這日碧空如洗,不冷不熱。


    一大清早,琳琅便洗了澡換了衣裳,蔣玉菡亦打扮得煥然一新,忽聽得外頭有人來,忙叫趙嬸去開門,入眼便是花紅柳綠,竟是十來個小丫頭婆子簇擁著四五個姑娘過來,浩浩蕩蕩,端的富貴,當先一個姑娘身材略高,高高的鼻子,兩腮有幾點雀斑,穿著楊妃繡花對襟褂子,鬢邊斜插著兩支玉簪,其他幾個姑娘也都是花容月貌,插金帶銀。


    趙嬸看得目瞪口呆,卻聽那臉上有雀斑的姑娘問道:“這裏可是我們琳琅姐姐家?”


    趙嬸一聽,便知是琳琅的故交,忙道:“正是,姑娘們快進來。”


    幾個人魚貫而入,老趙倒皺起了眉,這所宅院不大不小,足夠蔣玉菡姐弟居住,隻是她們坐車來的,那些車卻進不來,車房停不下,隻得遠遠停在街頭。


    琳琅在後院聽得前院一陣鶯聲燕語,倒似榮國府幾個丫頭們的聲音,隻道是做夢,待得趙嬸引她們進來,不覺一怔,來人不是鴛鴦、平兒、襲人、紫鵑、玉釧兒、侍書幾個還有誰?忙起身道:“快進來坐!趙嬸,去沏茶,用上好的山泉水。”


    鴛鴦進來時已經打量過這院子,點頭笑道:“姐姐有福,這院子收拾得再清雅不過了。”


    琳琅笑道:“什麽清雅,不過是片瓦遮身罷了!你們怎麽有空來?”


    鴛鴦道:“今兒你大喜,老太太說姐姐本家也無人,叫我們來陪陪你。”


    放小定琳琅原不宜出去,正感寂寞,今得她們相陪,自然歡喜,見到她們,不禁想起那口紅木箱子來,琳琅便嗔道:“什麽東西不能當麵給我,倒攢在一個箱子裏給我,叫我不知哪個是哪個人送的!”


    鴛鴦笑道:“我們給的都是小物件兒,零零散散,攢在一起倒便宜,也不值什麽錢,明兒你找林姑娘算賬去,原是林姑娘生的促狹主意!既是林姑娘的主意,寶玉少不得上趕著湊熱鬧,連老太太也笑著叫你猜去,把那對象牙玉梳給了姐姐。”


    又抬眼覷著琳琅的臉,道:“也奇怪,姐姐出來才幾日,怎麽倒白了許多?眉毛也細了,越發顯得標致,這般模樣兒倒不比咱們府裏的奶奶姑娘們差呢!”


    眾人一看,都稱是,有問琳琅怎麽養的,也有說今兒才知道琳琅竟是極出眾的。一屋姑娘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在琳琅不經意的引導下轉移了話題,這個說地段兒好,那個說紫藤花好,又有人說一池荷花好,又問起放定回禮諸事,不免說得琳琅麵紅耳赤。


    前頭蔣玉菡原本已經請了左右鄉鄰家的女眷和王老太太過來相陪男方女眷在客廳,其中也有映紅和她婆婆,婆媳兩個曾被蔣玉菡拒親,如今見琳琅已經說了親,不免暗暗遺憾沈俊沒福。聽得榮國府幾個主子身邊的貼身大丫頭都過來了,蔣玉菡不免一陣頭痛。


    好在這時,老趙來說楊奶奶並張媒婆等人都來了。


    尋常人家本就沒什麽虛禮,不過進來問了幾聲好,便各自坐了。


    看著時候到了,王老太太對蔣玉菡道:“玉哥兒,去請你姐姐出來罷!”


    蔣玉菡答應一聲,去了後院,也不好進屋,便隔著門請琳琅出來,一聽這話,鴛鴦幾個因沒見過這等熱鬧,也不顧著回避什麽了,忙重新給琳琅打扮一番,簇擁著她到前廳來。


    眾人俱是見過琳琅的,但仍不禁看向門口,隻見簾子一挑,滿眼花團錦簇,竟是五六個姑娘嫋嫋娜娜地走進來,個個都是花朵兒似的嬌嫩,都不知道是什麽人物,當先簇擁著一個極標致的女孩兒,俏生生地立在堂前,卻是認得的,正是琳琅。


    隻見她穿著緋色斜襟短襦,同色百褶裙,外頭罩著一件玫瑰紅撒花比甲,頭上梳著垂鬟髻兒,發間零星點綴著三兩朵極精致的珠花,隻右邊髻上插著一根展翅玉蝶簪,左邊鬢後則別著一朵絹製牡丹,越發顯得嫻雅淑靜,柔媚婉約。


    眾人一見,不由得滿口讚歎。


    琳琅粉麵含羞,卻落落大方地見過諸位女眷長輩,姿態嫋娜,如詩如畫。


    楊奶奶越發滿意到了十分,道:“是我們家大海的福分。”說著送上寫著楊海生辰八字的大紅庚帖和四盒定禮,卻是金戒指一對,金鐲子一對,金耳環一對,金項圈一個。


    按這四樣在琳琅姐弟眼裏不值什麽,便是幾個榮國府的丫頭也覺得太寒酸,但隻有琳琅知道,像楊家這等莊稼人,置辦這文定之禮必定費了極多的錢,許是幾十畝地的價兒,因此並不嫌棄,含羞帶怯地收了。


    楊奶奶又親手將一支赤金鳳頭釵插在琳琅鬢上,張媒婆取回寫著琳琅生辰八字的大綠庚帖,才算完了禮。琳琅拜謝畢,蔣玉菡便命人將回禮送上,也是四樣。


    至此,楊蔣兩家方議定了親事,三媒六聘中已過了三道,隻等著下聘、請期和親迎了。


    楊奶奶和蔣玉菡商量了一番,說道:“大海如今出京了,我想著,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等他回來後,咱們再商議定日子可好?”


    蔣玉菡不覺有幾分擔憂楊海,嘴裏卻不好說,畢竟答應結親前便知他不會隻在西山大營不出征,便笑道:“也好,我想多留姐姐一段時日,再說,姐姐的嫁妝還沒置辦出來呢!”


    楊奶奶心頭大事先放了一半,笑容滿麵。


    眾人見了,忙上來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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