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離開榮國府南下回鄉後, 榮國府似乎也忽然暗淡了幾分。


    缺少了林妹妹的紅樓十二釵會演繹出怎樣的故事, 琳琅亦不知道。


    別人倒還罷了,唯有寶玉整日怏怏不樂,打不起精神來, 便是襲人晴雯等人百般逗他玩樂,他亦不理, 隻在心裏盤算著過些日子便叫祖母再去接黛玉回來。


    香菱扶著琳琅上車,放下簾子, 忽道:“人人都說寶玉是不能結交的, 果然也有道理。”


    琳琅不解,問道:“怎麽如此說?”


    香菱道:“他隻顧著自己的心思,卻從來沒想過別人如何。就好比林姑娘, 寶玉隻道這裏是好的, 卻不知江南之於林姑娘那才是家,那才是好的。林姑娘回去, 有家有業, 有父親兄弟,不必受人閑言碎語,何等逍遙自在?偏就他看不透!”


    琳琅看著她美麗晶瑩的臉龐,忽然笑道:“他不過是喜聚不喜散罷了。你不必羨慕林姑娘能與親人團聚。依我看,你十之八九便是甄家的英蓮姑娘。”


    香菱身形一頓, 隨即苦笑道:“雖說我滿心期盼,可仍舊難以置信有這等好事。我又怕消息傳來,我竟不是, 又或者我是,但老母已經不在,豈非空歡喜一場?”


    琳琅搖頭道:“怎會是空歡喜一場?縱是不在了,你也知道你是有名有姓的。”


    香菱想了想,含淚點頭稱是。


    過了一會子,琳琅問道:“你在我兄弟那裏如何?”


    香菱臉上流露出三分溫柔四分感激五分美麗的神色,笑道:“大爺是極和氣的人,從不隨意打罵我,還許我進出書房打掃看書,我平時除了做些針線鞋襪荷包衣裳,便跟趙嬸燒火做飯,我從小也是常幹活的,並不生疏,大爺還說我做的好吃呢!”


    說到這裏,不免感恩戴德,道:“若不是遇到奶奶,我哪裏有這樣平靜的日子?雖說薛家有百萬之富,吃穿都比一般官宦人家還好,待我也和氣,可哪有這樣自在?”


    琳琅含笑道:“既這麽著,我也放心了。”


    她攜著黛玉所增之書籍筆墨回家後,略逗留了幾日,采買各色絲線繡花針,又將素日在娘家穿戴的衣裳收拾出來,七八成都要帶回去,又留了一些給香菱。一切收拾妥當,方踏雪來跟賈母和王夫人辭行,這一回,怕是一年半載再難回來了。


    王夫人倒很不舍,歎道:“雖然去了西山大營回來不易,可若得閑了,也記得回來。”


    琳琅點頭應下。


    一時鳳姐來回說去探視秦氏,王夫人問道:“小蓉媳婦還沒見起色?”


    鳳姐歎道:“看她的光景,雖未甚添病,可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幹了,怕是不好,一應後事都預備起來,衝一衝便好了也未可知。”


    秦可卿一向行事溫柔和平,形容又嫋娜纖巧,最是第一流人物,賈母素來鍾愛,一聽如此,不覺落下淚來,握著胸口道:“我老天拔地的還活著,這些小孩子家如何就不珍重呢?要命也該要了我去!”一會又嚷著胸口疼。


    眾人忙上前捶肩撫胸,拿了帖子去請太醫,忙活了一陣子,開了方子吃了藥才好些。


    在眾人忙碌太醫進來時,琳琅自當避開,同姑娘們皆在碧紗櫥後。


    驀然回首,忽見惜春嘴角掠過一絲冷嘲。


    琳琅微微一怔,猶未回神,惜春已經低頭去把玩腕上纏著的沉香珠了。


    琳琅也曾見過秦可卿,鮮豔嫵媚,纖巧嫋娜,身兼寶釵黛玉之所長,但因為年紀較長,身形早成,更顯得風情萬種。雖說她隻是秦業的養女,來曆不明,但她天然一段風流,先天一抹秀色,上下貴賤若幹女子竟無人能及。


    可惜,如此絕色女子,竟受賈珍這般作踐,如春天的碧桃花兒,早早凋零。


    這些醜事她亦有所風聞,隻是裝作不知罷了。


    看來惜春是知道了些什麽,所以才有上回黛玉回鄉時發出的冷笑無情之語。


    也難怪她雖是寧國府的嫡長女,卻從來不回寧國府,跟賈珍尤氏夫妻也十分疏遠。


    隻有寶玉聽了秦氏命在旦夕,心口一震,驀地從沉思中驚醒,禁不住痛哭失聲,唬得眾人爭相勸慰,賈母原已躺下歇息了,又掙紮著坐起,將寶玉摟在懷裏,想到秦氏重病,黛玉返鄉,寶玉悶悶不樂,賈母也忍不住幾度落淚。


    王夫人和鳳姐見了,忙勸道:“寶玉快別惹老太太傷心了!”


    寶玉不理,愈發哭得傷心,連帶屋裏人都不禁跟著眼紅掉淚,好容易哭了一場,寶玉心裏倒痛快了,伏在賈母懷裏睡著了。


    眾人見了,忙命襲人晴雯茜雪等人服侍寶玉在賈母房裏的暖炕上睡下。


    琳琅看諸事皆畢,便出來告辭,王夫人忙在頭上,也未挽留。


    出了賈府,又零星下起雪花來,在空中猶若墜落的瓊花,十分好看。


    楊家一行人在京城又逗留一日,方帶著兩家下人返家,才到家兩日,就有敕命文書頒下來,楊家忙擺香案接了。正如蔣玉菡所言,楊奶奶為六品太安人,琳琅為六品安人,並有誥命冠服和俸祿,俸祿一如楊海,隻是沒有實權罷了。


    如此算來,楊家一月的俸祿便有三十石,折銀十五兩。


    楊奶奶笑對琳琅道:“我隻記得大海的俸祿,倒將咱們該得的俸祿忘記了。”


    琳琅遞上荷包給來人,恭恭敬敬地將其送了出去,回來後方道:“如此豈不是甚好,奶奶也不必擔憂家裏的錢不夠用了。”


    楊奶奶點頭感歎,又將琳琅的舉動看在眼裏,心裏暗暗一歎。


    楊海將敕命文書交給琳琅,以備搬家定居後供奉起來。


    少時,牛衝和薑雲便帶著十幾個士兵,拉著幾輛大車過來,個個身形矯健,笑道:“大哥,嫂子,我們來幫你們運東西。”


    琳琅忙福身道謝,唬得他們連連避讓自稱不敢。


    薑雲笑道:“嫂子,大哥為人極好,想當初我們去剿匪,得的那些東西,大哥從來都是先由著我們挑,等我們把貴重的能賣錢的珠寶物件都挑走了,剩下的他才拿,不過就是一些筆墨紙硯字畫等不值錢的東西。”


    琳琅這才明白,為何當初楊海送她的東西裏並沒有珠寶金銀,原來如此。


    她抿嘴一笑,道:“珠寶物件我們也不缺,筆墨紙硯書籍字畫便是極好的了。”也是那些人不懂名家真跡的珍貴,便是有再多的珠寶金銀,也極難買到那樣的書畫真跡。


    牛衝憨厚道:“嫂子,你人真好,還不嫌棄大哥。孫千總上回分到幾個花瓶拿家去。不想把他媳婦氣得不得了,當時就摔碎了,後來就隻要珠寶物件了。”


    楊海道:“快別貧嘴了,東西早就收拾好了,搬上去。”


    琳琅的衣物首飾針線古董書畫筆墨書籍都已裝箱,整整齊齊地碼在車上,下剩楊奶奶和楊海的衣裳都不甚多,兩口箱子便裝滿了,又有幾件小家具和擺設都裝箱上車。好容易收拾妥當,楊海便將鑰匙遞給來送行的蔣玉菡,請他偶爾打發人來收拾打掃一番。


    蔣玉菡笑著應了。


    琳琅又拉著他,遞給他一個小匣子,低聲道:“我想著過一二年京城裏木頭磚瓦怪石簾櫳擺設等物十分好賣,怕要翻幾倍的價,我的壓箱錢也用不到,你拿去叫人揀好的采買回來存放著,隻管揀建造亭台樓閣花園子能用的東西買,等價錢漲後再賣出去。”


    秦氏將死,元妃封妃,是年隆恩省親。


    幾個妃嬪娘家悉數竭盡所能建造省親別墅,那些木料磚瓦的價錢自然水漲船高。


    琳琅卻不好提醒王夫人,隻能自己發一點子小財罷了。


    蔣玉菡手裏沉甸甸的,不打開也知道壓箱錢差不多都在這裏了,一共百多兩金子,隻詫異道:“姐姐是聽誰說的?買那些勞什子做什麽?”


    琳琅胸有成竹,笑道:“你隻管去,這些東西能存放,虧不了,便是虧了,也虧不了幾個錢。”


    蔣玉菡素來聽話,隻得答應。


    他才將匣子貼身收好,忽然問道:“姐姐把壓箱錢都拿給我,自己怎麽辦?”


    琳琅微笑道:“日後我月月有俸祿,況且手裏還有二百多兩散碎銀子沒動,竟是花不了幾個錢。明年佃戶送佃租時,你也用那錢買這些東西存放著。”


    蔣玉菡滿腔狐疑,仍舊答應了。


    琳琅方放心地和楊海上路,與楊奶奶同車,餘者兩家下人一家一輛車,楊海騎馬相伴。


    山路崎嶇,馬車十分顛簸,琳琅也隻得忍著。


    及至到了目的地,琳琅下車一看,隻見西山大營在西山深處,有一處極大的校場,許多房舍依山而建,錯落有致,映襯著滿山白雪,飄蕩著練兵聲,竟是分外美麗。


    數十個士兵呼嘯一聲,簇擁而至,他們隻知道楊海娶了親,但卻不知他媳婦竟如此美貌,言談舉止自有一股高貴氣度,忙抱拳笑道:“這位必是大嫂了罷?楊奶奶好,見過大嫂!”


    琳琅還禮道:“諸位不必如此多禮。”


    眾人個個稱奇,均十分豔羨楊海的福氣。


    見到闊別已久的兄弟,楊海眼底閃過淡淡的喜色,大聲道:“把東西都給我搬進去!”


    眾人齊齊應是,利落地忙活起來。


    不過一趟,便把東西都搬進楊海的院子裏了。


    這所院子十分闊朗,約有十三間半房舍,前廳後舍俱全。


    楊奶奶住在正麵三間,苗翠兒和毛二妞兩個住在楊奶奶的外間,給她端茶倒水說話解悶,大件家具是早就運過來擺好的,不過苗青家的和毛大家的打掃一遍,添上小件家具和鋪蓋妝奩等物,片刻功夫便收拾妥當了。


    西麵三間給楊海和琳琅居住,琳琅的嫁妝都放在那邊,因東西實在是太多,一間做臥室,一間做中堂,一間做書房,又有幾件桌椅家具放在客廳裏,故整理的時間便長一些。


    東邊三間空著做客房。


    南邊四間半的一間做廚房,半間放雜物,三間做下人房,由苗青、毛大兩家居住。


    周圍均是西山大營兵士的家眷,雖不是出身富貴,卻也家道殷實,更多的兵士家眷都是出身鄉村貧困之家,在這裏依靠兵餉俸祿也不過勉強糊口溫飽。


    這日一大早,她們正聚在一起說話,忽聽有人道:“楊千總家的老太太和媳婦來了。”


    眾人聞言忙出去,不覺一怔。


    她們隻遠遠地看到一口又一口的箱子搬進去,那些箱子不是螺鈿紅木的,便是描金紅木的,還有樟木箱子,打造得極為精致,光看箱子就知道價值不菲了,也不知道裏麵都裝了什麽東西,更有一口箱子沉重得須得三四個人才抬起進去。


    有人粗粗數了一下,道:“楊千總的太太倒富貴,怎麽沒聽說過,單之前送來的家具就了不得了。如今這些,一件件竟絲毫不差,是一樣的紅木。”


    一個容長臉兒的婦人對一個身穿半舊猩猩氈鬥篷的婦人說道:“孫嫂子,你看如何?”


    被喚作孫嫂子的陳氏是另一位千總孫大全的媳婦,她家境在這群媳婦中最好,是個大財主家的小姐,陪嫁甚多,但她看了半日,卻道:“楊千總家的陪嫁比我多,單是這些家具就勝過我了,我那些家具也不過隻有三五件是紅木的,且是素麵紅漆。”


    隨即有人納罕道:“竟比孫嫂子的還多?難道竟是極富貴人家的千金?都說楊千總娶不上媳婦,兩三年前不知為何忽然定了親,一走就是兩年半,今年才回來,請假完婚。若不是看著那麽多貼著紅雙喜字的家具抬進來,咱們還不知楊千總已經娶媳婦了。”


    這時,楊海偕同一個披著大紅羽緞鬥篷的小媳婦送那些兵士出來。


    容長臉兒的婦人道:“她就是楊千總的媳婦?”


    眾人聞言,忙極目眺望,一時看不清楚,相顧一眼,便走了過去。近前一看,眾人不禁暗暗吃驚,隻見她穿著水紅蟒緞銀狐短襖,底下係著一條盤錦彩繡棉裙,束著一條青金閃綠如意絛,頭上鳳釵嘴裏銜著一串珍珠,在風中搖曳生姿,越發顯得風流標致。


    連陳氏尚且自忖不及,更別提別人了,都怔怔出神不語。


    楊海看到她們,忙拱手道:“見過孫嫂子,見過各位嫂子。”


    指著琳琅笑道:“這是我媳婦。”


    琳琅笑盈盈地福了福身子,道:“楊門蔣氏見過各位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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