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一家出門這日, 可喜天氣晴朗, 琳琅懷裏抱著虎哥兒,裹得嚴嚴實實,一點兒風吹不到, 地上雖有積雪融化,行走艱難, 但轉上官道,馬車便平穩起來。


    楊海夫妻坐一輛, 兩個小丫頭在後頭坐一輛。


    駕車的是苗青和毛大。


    蔣玉菡正在家裏盤算做什麽生意好, 聞得姐姐一家忽至,喜得忙迎了進去,俱到了琳琅往日居所方落座, 走到琳琅身邊, 看著繈褓裏正睜著眼睛的小外甥,不禁笑道:“這是我的大外甥, 除了滿月見了一回, 總得有一兩個月沒見了,倒長胖了。”


    琳琅笑道:“除了那一回,你去過幾次?”


    蔣玉菡嘻嘻一笑。


    琳琅指著來時帶的匣子,道:“你不要做生意?那裏頭有三百兩金子,給你做本錢。你的銀子裏, 隻許動一半,下剩的我添上,隨你折騰。”


    蔣玉菡忙道:“我的本錢已經足夠, 哪裏要用姐姐的?”


    琳琅瞅了他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白給你。倘若你賺了,要給我紅利,不多,三成。”


    蔣玉菡思忖片刻,抬頭道:“姐姐好意,我便領了,怎麽著也不該給姐姐三成,五成罷。”


    琳琅道:“哼!我要五成做什麽?三成還是我占便宜了呢!你四處奔波,勞心勞力,本就該多拿些,我也不過就是出幾個錢,什麽都不做的。”


    蔣玉菡隻得答應,隨後從懷裏拿出一塊雞卵大小的鯉魚躍龍門紫玉佩,色若油脂,明麗晶瑩,掛在虎哥兒頸中,道:“昨兒忠順王爺賞的,給虎哥兒戴罷。”


    楊海道:“既是王爺所賜,你自己留著便是。”


    蔣玉菡笑道:“縱是王爺給的,也不過就是一件東西,誰還當寶貝不成?我最厭惡那些明明家資饒富偏要做簡樸之狀的偽君子,說什麽厭金玉惡豔妝,既這麽著,索性吃糠咽菜豈不是更簡樸?我就愛虎哥兒,都說娘舅親,娘舅親,我這個娘舅不親外甥親誰呢?”


    說得楊海和琳琅相顧莞爾。


    蔣玉菡又逗弄了虎哥兒一回,口內道:“姐姐怎麽有空來?我倒忘記問了。”


    琳琅抿嘴道:“仇都尉家的莊夫人下了帖子給我,請我後日賞梅花。”


    蔣玉菡聞言一怔,繼而點頭道:“他家倒好,不是一味嫌人的,莊夫人既有此意,姐姐去賞賞花也好,日後好多幾個去處走走。”


    琳琅笑道:“我正有此意,總歸是要走動的,去認得的人家裏倒便宜些。”


    出門的衣裳首飾琳琅是早就預備好的,收拾得妥妥當當。


    不過既然進城,少不得要去榮國府拜見一番。


    想罷,琳琅便叫毛大遞了帖子。


    如今她已非當日榮國府的丫頭,雖說不能忘記出身,但是女子從夫位,畢竟要顧忌楊海的身份地位,故遞送上拜帖,乃是上上之策。


    鳳姐接到琳琅的拜帖,倒笑了,拿到賈母房裏對賈母和王夫人道:“如今琳琅姐姐也有敕命夫人的身份了,明兒要來給老太太太太請安,若老太太和太太願意,我就回了。”


    王夫人聽了十分喜悅,道:“也有將及一年沒見琳琅了,聽說她已得了個大胖小子,不知帶進城沒有,你回一句,若有,就帶過來我瞧瞧。”


    賈母笑道:“我原說這是個有福氣的孩子,可不應在這裏了?依你太太的意思回。”


    鳳姐應了。


    琳琅拿到回帖,不禁又驚又笑,道:“虎哥兒還小,我哪裏敢帶他去?”


    蔣玉菡道:“虎哥兒從西山大營都來了,去榮國府也不過一兩條街,姐姐帶著,還怕他著風不成?仔細些,想是沒妨礙。”


    琳琅歎道:“你知道什麽?虎哥兒太小,嬌嬌嫩嫩的,若不是這回出門好幾日,我也不敢帶他出來,饒是這麽著,還千般萬般地小心呢!榮國府雖不遠,可到底人多,我又怕眼錯不見,或著了一點子風,豈不是割了我的心?”


    蔣玉菡聽了,不禁十分為難。


    既然榮國府想見見,若推辭,對琳琅而言,著實不好。


    楊海卻寬慰道:“見見也無妨。橫豎你坐著車去,坐著車來,處處密不透風,隻需仔細些,並無大礙。若他們不說也罷了,既說了,總歸是要見這麽一麵。”


    琳琅朝蔣玉菡道:“既然這麽著,車裏炭火燒得暖暖的,簾子都要氈子的。”


    蔣玉菡笑道:“放心,自然是最好的。”


    次日一早,用過飯,琳琅喂虎哥兒吃了一頓奶,又把了尿,換了衣裳,方密密地裹在繈褓裏,外麵裹著一件大紅羽緞麵黑灰鼠裏子的鬥篷,連著雪帽,琳琅自己也裹著一件大紅羽緞麵的貂皮鬥篷,圍著觀音兜,上上下下收拾得絲風不透。


    馬車徑自行到榮國府二門,自有小廝上來卸了籠頭,單抬著車廂進去,及至二門方退下,才有鴛鴦和玉釧兒帶著丫頭婆子相迎出來,翠兒和二妞趕緊下去,鴛鴦卻上前扶著琳琅母子出來,道:“哎喲喲,我的姐姐,一年不見,越發好了。快進來,別凍著小家夥。”


    玉釧兒圍著琳琅道:“正是,快進去,外頭有風,仔細吹著!”一麵說一麵覷著虎哥兒。


    諸位丫頭婆子見到琳琅的衣著打扮排場氣勢,雖然還不如榮國府一個體麵的丫頭浩浩蕩蕩,但是她從側門進來的,有身份。也有羨慕的,也有嫉妒的,都暗暗覺得她有福氣,都是一樣的出身,她們還在府裏當牛做馬,琳琅卻已經做了六品安人,和主子們平起平坐了。


    才上來當差尚未留頭的小丫頭們不知琳琅身份,隻覺得這位夫人好生貴氣,鴛鴦玉釧兒好生歡喜,及至知道她原是王夫人身邊出去的,都唬了一跳。


    先到了賈母房中,溫香撲麵,翠兒和二妞隻覺得滿目耀眼,處處精致,色、色華麗,真如天宮一般,都不敢亂看,忙上前脫了琳琅身上的鬥篷。


    猶未拜下,賈母便道:“快別多禮,你還抱著孩子呢!過來讓我瞧瞧。”


    琳琅忙抱著虎哥兒走到賈母跟前。


    鴛鴦笑吟吟地道:“我也要沾老太太的光,瞧瞧琳琅姐姐的孩子。也不知像不像姐姐。”


    賈母笑啐道:“好好一個哥兒,像他老爺才好。”就著琳琅的懷抱往繈褓裏細細一看,虎哥兒早醒了,正睜著眼睛四處張望,恰恰好對上賈母的眼,他原是極小,也無作為,隻是賈母見了,卻很歡喜,道:“是個齊全孩子,怪伶俐的。”


    王夫人忙叫到自己跟前看了一回,也是十分喜歡,誇讚了幾句。


    鳳姐也過來瞧了,見琳琅神采飛揚,觀之可親,想到自己至今無子,不覺心中一酸。


    琳琅謙遜異常,單揀賈母愛聽的話說道:“哪裏比得上寶二爺小時候,那才是雪團兒一般聰明伶俐,倘若我家虎哥兒能及得上寶二爺一二分,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賈母聽了果然歡喜,王夫人臉上亦是笑意盎然。


    寶玉卻道:“比我?可別比我,我最是那錦繡綾羅裹著的一根枯槁之木。”


    賈母伸手戳了他額頭一下,笑道:“胡說!”


    琳琅抱著虎哥兒團團見了,尤其是李紈,最是喜愛,笑讚道:“姐姐如今可算好了。”


    聽了這話,琳琅抿嘴一笑。


    雖說她從前是個丫頭,但是現在在賈母房裏,李紈和三春二寶都不如她有身份。鳳姐是賈璉捐了個從五品的同知,身上才有五品宜人的誥命,和秦可卿一樣的品級,賈政由萬年不變的主事之銜升到了從五品員外郎,所以王夫人也隻比琳琅高一級罷了。


    賈母和王夫人都備了表禮,每人送金項圈一對,長命金鎖一對,另有四匹尺頭,隻是賈母比王夫人多了一對小小的金手鐲,鳳姐和李紈每人送金鎖片一對。


    寶玉因道:“我們也得給呢!”


    賈母一聽,笑了,道:“你這麽個小人兒,才多大,倒充起長輩來,給什麽?”


    寶玉扭頭看襲人道:“你去找找有什麽。”


    話音未落,眾人不覺哄然一笑,都道:“再沒見過你這樣送禮的,虧還當自己是長輩呢!”


    寶玉道:“難道我還算不得是這小孩兒的長輩?”


    賈母和王夫人笑道:“算得,算得。隻是世上沒你這般給表禮的。”


    襲人回去,出來時拿著兩件波斯國玩器。


    寶玉喜道:“這個好,可不是比什麽金什麽玉雅致些?”


    眾人聞言莞爾。


    賈母又問叫什麽名字,琳琅說了。又問小名,琳琅笑道:“就叫虎哥兒。”


    王夫人笑道:“這小名雖粗,倒是好養活的意思。”


    琳琅道:“可不是!小孩子家家,取個小名好養活。老太太和太太不知,我們那裏還有比這更粗更奇詭更好笑的名字呢,說不出有多少意趣!”


    賈母素愛她伶俐,便問道:“能粗到什麽地步?”


    三春並二寶也都好奇地看過來。


    琳琅撐不住自己先笑了,道:“我們營裏有一家,連生了四胎女兒,分別便叫破兒、缸兒、爛兒、盆兒。”


    眾人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賈母一口茶噴了出來,鴛鴦忙用手帕接住。


    王夫人險些扯斷了佛珠。


    寶玉直嚷著叫揉腸子,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合起來豈不就是破缸爛盆?”


    琳琅笑道:“可不就是破缸爛盆?世人常常重男輕女,為了隻求一子,家裏的女孩兒們隻好隨便亂叫罷了。”


    寶玉恨恨地道:“世人也忒俗了些!豈不知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晶瑩剔透的女孩兒清爽潔淨,比男子尊貴千萬倍,偏世人看不清,用那濁口臭舌來玷辱女孩兒家,真真該亂棍打死!”


    王夫人手一頓,笑道:“你這個古怪毛病兒到底像誰?”


    賈母笑道:“倒像他爺爺!”


    又對王夫人歎道:“我這些兒孫中,也隻有寶玉像他爺爺,怨不得我疼他。”


    三春並寶釵都聽住了,默然不語。


    探春問琳琅道:“他家後來可有男子?”


    琳琅道:“後來卻得了一子,千嬌萬寵,隻是那名字也不好聽,竟是叫不出來的粗話。”


    寶玉欲待問個明白,賈母卻道:“既是粗話,便不許聽了。”


    琳琅笑而不語,眾人也隻好不再追問。


    趁著更衣時,琳琅喂了虎哥兒一回,換了衣裳,才出來便遇見寶玉,他趕上來問道:“姐姐說的那家,女孩兒們後來如何了?”


    琳琅歎道:“又能如何?不過在家洗衣打掃,燒火做飯,專門伺候那個兄弟罷了!”


    寶玉咬牙切齒地道:“好好的女孩兒家,何等尊貴,何等嬌嫩,偏被趕去伺候那樣一個須眉濁物!真該都接到咱們家來,錦衣玉食地供著。”說著,不禁為破缸爛盆四個女孩兒感到傷悲,眼中滴下淚來。


    不管她如何不喜寶玉毫無作為的性子,但是他惜花愛花,確實勝過世人重男輕女。


    琳琅歎道:“寶二爺是愛花惜花,所謂絳洞花主,世人再不及寶二爺這份心思,便是我,心裏也感動呢!隻是寶二爺卻不知道,天下的花兒多了去了,寶二爺能照應得了幾朵呢?顧著這朵,便冷落了那朵,終究一個人照應不來那麽多花兒,她們自有自己的去處。寶二爺也該明白,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喜聚不喜散終究太過虛幻了些。”


    寶玉聽完,一時呆住了。


    鴛鴦正在這時過來相請,道:“好姐姐,老太太親自叫人設宴請你呢!快來,寶玉快點!”


    賈母設宴款待,諸人在座相陪,飯後更衣,琳琅又喂了虎哥兒一回,換了衣裳,用過宴也不敢多待,便去王夫人房裏說話,預備少時告辭。


    可巧薛姨媽也來了,見到琳琅母子,不免極誇一回,贈了一對金項圈掛著金鎖作禮。


    琳琅笑道:“姨太太大方,倒便宜了我們虎哥兒。”


    王夫人也笑道:“你留給寶丫頭罷。”


    又對琳琅道:“寶丫頭是極好的,你也見了好幾回。”


    琳琅笑道:“寶姑娘真真是好,曆來所見,竟少有人及。”也唯有黛玉能與之抗衡一二,餘者皆不及她。倘若賈家上下,有一人能有黛玉寶釵一半的胸襟才華,何愁賈家後繼無人。


    曹公自慚不及閨閣異樣女子,遂作此傳,可見推崇諸釵多矣。


    王夫人歎道:“寶丫頭這樣好,也不知道能便宜了誰。”


    薛姨媽卻道:“寶丫頭有個金鎖,原是個和尚給的,上麵還有兩句吉利話,說遇到有玉的才可正配,想來是有命中注定的姻緣。”


    王夫人聽了,不覺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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