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蘇守備得子, 洗三如何熱鬧, 蘇家上下又如何喜氣洋洋,莫夫人又是如何心滿意足,卻說蔣玉菡因要南下, 琳琅少不得下山進城,幫他收拾行囊。


    彼時已近月末, 越發熱了起來。


    院裏芭蕉如蠟,石榴入畫, 端的清麗難掩。


    看著蔣玉菡穿著銀藍紗袍站在樹下, 越發出挑得好了,其秀美絲毫不遜寶玉,琳琅不免感慨萬千, 道:“一晃十年多過去了, 過年後,你便是十八歲了, 可有什麽打算沒有?你生意越來越好, 將來我未必能兩頭兼顧,家裏總要有個人掌管中饋,你在外頭也能放心好些。”


    蔣玉菡聽說,臉上驀地一紅,忸怩道:“姐姐做主便是。”


    琳琅聽了, 吃吃一笑,拿著茜香羅帕掩口道:“咱們姐弟倒也有趣。從前我的婚事你做主,如今輪到你了, 卻又說什麽長姐如母,叫我為你做主。”


    蔣玉菡拿著扇子扇了扇風,揮去臉上的燥熱,道:“姐姐比我有見識,自然姐姐做主。”


    琳琅不禁一歎,道:“論理,你該娶個良家女子為妻,然而寒門小戶的女孩子,終究沒見過大場麵,手段不免欠缺。若是家裏略有些閑錢的富家小姐,手段雖然有了,卻未必不嫌棄咱們的出身,畢竟子孫三代不得科舉呢!早早的,我就想著,不若娶個大戶人家主子身邊的執事丫頭,行事展樣大方,進退有度,必是個賢內助。”


    琳琅心中率先取中了鴛鴦,幾樣好處齊全,且又能免了鴛鴦的悲劇,豈不是兩全其美?


    蔣玉菡娶妻,要比她嫁人艱難得多,即使脫籍從良,曾經的戲子身份仍舊讓人詬病。


    蔣玉菡一看她神色,便知端的,不覺想起曾經見過的一群花紅柳綠的丫頭,也不知姐姐瞧中的是哪個,遂紅臉道:“想來姐姐是有人選了?”


    琳琅看著他,笑道:“我雖有人選,總要看你的意願。說實話,榮國府的大丫頭,出去誰不說是千金小姐?更有幾個是其中拔尖的,便是千金小姐也有所不及呢!”


    蔣玉菡抿了抿嘴,一言不發。


    些微日光透過花樹照在他臉上,斑駁成影,竟現出一份飄逸來。


    琳琅指揮人挖幾節蓮藕來晌午涼拌了吃,回頭見蔣玉菡掐著石榴花兒喂魚,便走過去笑道:“你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倘若你願意,我早些為你謀劃,求求老太太的恩典,早些定下來,免得叫人搶了先機,倘若不願意,我再為你尋別的。”


    蔣玉菡側頭問道:“姐姐看中了誰?”


    回思上回在賈母房中所見,皆是老嬤嬤和未留頭的小丫頭,比自己也太小了些,隻記得一個兩腮略帶幾點雀斑的丫頭常和姐姐來往,當時陪侍在賈母身邊。


    琳琅笑道:“我瞧中的這個,模樣自然不是最好的,麵有雀斑,可謂是白璧微瑕。可若論品格、舉止、性情卻是第一等人物,那些丫頭們多不及她,最是剛烈不俗,也不肯攀龍附鳳,打小兒和我情分也是最好。想必你是見過的,就是老太太身邊的執事丫頭,名喚鴛鴦。”


    蔣玉菡聞言便知是自己見過的。


    正欲言語,忽聽人來報:“馮大爺有請。”


    蔣玉菡便知是馮紫英來請,忙向琳琅道:“不知何事,我去去就來。”


    琳琅素知馮紫英素性爽俠,卻慣會眠花宿柳,流蕩優伶,道:“你去吃酒也罷,看戲也好,聽曲兒也使得,隻別跟著馮大爺學哪些事兒!”


    蔣玉菡笑道:“我記得了。”遂換了一身衣裳,拿著扇子配著新扇套,一徑出去。


    到了馮紫英家門口,早有人通報了,馮紫英出來迎接進去,一路說笑。


    隻見屋裏早有一個金袍玉帶的青年久候,蔣玉菡使得他是薛蟠,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並和自己一樣唱小旦且同班出來的金官,以及錦香院的□□雲兒。


    一見到蔣玉菡,薛蟠眼珠子都黏在他身上了,再看看金官,隻覺得先前的美玉竟成了枯槁,眼前才是正經的美玉良材,不覺驚歎道:“原先說金官已經極好了,誰承想,還有更好的。好人,回頭賞我口酒吃罷!”


    蔣玉菡冷冷一笑,朝馮紫英道:“這是怎麽說?”


    馮紫英哈哈大笑道:“你理他做什麽?他就是個實心實意的傻子。”


    一時金官上來瞅著蔣玉菡道:“一別多日,你如今越發有老板氣派了,聽說生意很好?前兒王爺還記掛著你呢!說我唱的曲兒不及你的清豔。”


    蔣玉菡淡淡地道:“我已經不在人前唱曲了,隻做些買賣生意罷了。”


    薛蟠不覺湊到跟前,道:“好人,你做什麽生意?想做什麽,隻管來找我。”


    蔣玉菡沒理他,又問馮紫英道:“還有人沒有?”


    馮紫英忙道:“有。有榮國府的寶玉,已經打發人去找他了,少不得該到了。”


    蔣玉菡聞言不覺納罕道:“不是說他病了麽?如何能出門了?”倘或記得不錯,他生病鬧騰至今才不過半個月罷?蔣玉菡原聽琳琅說起過。


    馮紫英奇道:“何曾聽過?倘若生病,前兒怎麽在薛大兄弟宴上見他?”


    薛蟠笑道:“哪裏就真病了?不過就是舍不得他表妹嫁人,鬧騰了一會子,過後吃兩劑藥也便好了。”


    一語未了,便有人通報道:“寶二爺來了。”


    馮紫英出去迎了寶玉進來,果然是麵如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哪裏有半點病態?


    大家彼此見過,然後吃茶,寶玉向蔣玉菡笑道:“我好些時候沒見你了,令姐可好?前兒我病了,家裏還席,姐姐也不曾好生用,倒是我的不是。”


    蔣玉菡淡笑道:“家姐甚好,多謝掛念。”


    寶玉臉上不覺有些羞赧,道:“明兒請姐姐吃酒,須得好生賠罪才是。”


    蔣玉菡不語。


    馮紫英笑道:“先別說以後做什麽,且顧眼下。好容易誠心請你們一回,狠狠吃一頓酒!”說畢大家一笑,然後擺上酒來,依次坐定。


    得了馮紫英的命令,唱曲兒的小廝過來敬酒,雲兒也過來敬。


    別人猶可,唯獨薛蟠幾杯酒下去,便露了本色,不覺忘情,拉著雲兒調笑,叫她彈琵琶唱曲兒,又涎著臉到蔣玉菡跟前,道:“好兄弟,都說你唱得絕妙的好曲子,不若也唱一支出來給我們聽,酒我吃一壇子,你做什麽生意隻管交給我,叫下人們去辦!”


    蔣玉菡似笑非笑,問道:“你家有多少下人?”


    薛蟠素來不大留意,不覺皺眉瞪眼,道:“記不清了。”


    寶玉卻道:“我知道。姨媽家隻帶了四五房家人來,別的也沒了,想來薛大哥哥說的下人是店鋪裏掌櫃的?終究太俗了些,那些人隻知道狗苟蠅營,如何能把事情交給他們去辦?”


    蔣玉菡聽得撲哧一笑,四五房家人?虧得是四大家族,竟落魄如斯!蔣玉菡自己家,也有七八家十來家下人呢,琳琅雖隻有三四房下人,但已決意再買兩房了。


    薛蟠見他這一笑,嫵媚風流,不覺神魂飄蕩,哪裏明白蔣玉菡笑容裏的含義。


    蔣玉菡從前做戲子時,屈意承歡,那也是對徒垣、水溶等風雅之人,對別人終是帶著十分傲氣,幾時見過薛蟠這般泥豬癩狗一般的人物?見他神色輕浮,目光不明,心內先焚了一簇火,恨不得立時給他幾拳頭,思及馮紫英的臉麵,方忍住了。


    寶玉看在眼裏,忙扯著薛蟠道:“先前曲子太浮了些,咱們唱些新鮮的。”複岔開。


    諸多新曲妙詞也不必十分細述,唯獨薛蟠無知無識,成了笑話。


    蔣玉菡腹內原有些詩詞,唱畢曲子,當真是歌喉清麗,婉轉嫵媚,拈了一朵木樨,念道:“桂花吹斷月中香。”眾人都說好,完令。


    金官卻唱得更柔媚些,亦拈了一朵香花,道:“花氣襲人知晝暖。”


    唯有薛蟠跳起來,又被寶玉壓下,一幹人等皆不知其故,還是雲兒說了出來,蔣玉菡不覺看了寶玉一眼,瞧不出,房裏一個侍寢丫頭竟也是人盡皆知,連錦香院的□□都知道。


    少時,寶玉出席解手,伸手往金官肩頭一拍,金官便隨著出去了。


    金官原生得不比蔣玉菡差,還要更有些女兒之態,不過是薛蟠貪新鮮,便覺得蔣玉菡勝過他許多,倒是論起氣度舉止,蔣玉菡非金官所能及。


    久等他們不回,薛蟠道:“誰知他們做什麽勾當,我去拿他們!”說畢,跑出去了。


    果然,拿住他們正交換紅綠汗巾子,薛蟠如何肯依?況且金官本是他處處捧場的,還是馮紫英和蔣玉菡出去解勸,方算罷了。至晚方散。


    蔣玉菡歸家,寶玉回園。


    前者與長姐論終身大事,後者與丫頭說紅綠汗巾,倒也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蔣玉菡啟程,寶玉卻問襲人昨晚可有什麽要事,襲人便回道:“二奶奶打發人叫了紅玉去了。她原是要等你來的,我想什麽要緊,我就作了主,打發她去了。”


    寶玉猶未開口,晴雯已經冷笑一聲,掀了簾子出去,誰不知道小紅生得幹淨俏麗,前兒還在寶玉跟前出現了一回,倒被碧痕秋紋罵了個臭頭,如今襲人不過是怕寶玉見到小紅舍不得放她去罷了。


    寶玉不知其故,隻道:“我知道了,不必等我。”


    襲人又回說元春賞銀子打平安醮的事兒,又叫小丫頭端上端午節的禮物,卻是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二串,鳳尾羅二端,芙蓉簟一領。寶玉見了喜不自勝,便問是否都一樣。


    襲人眼裏閃過一絲羨慕,道:“老太太多了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楊大奶奶隻多了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雲姑娘和三位姑娘隻單有扇子同數珠兒,別人都沒了。大奶奶、二奶奶每人兩匹紗,兩匹羅,兩個香袋,兩個錠子藥。”


    寶玉奇道:“這是什麽緣故?一樣的人,怎麽東西不一樣?隻有我和寶姐姐一樣?”


    襲人笑而不語。


    晴雯拿著一包瓜子嗑著進來,道:“喲,你能不知道?你心裏明白著呢!”


    寶玉聽完,不覺沉了臉。


    王夫人昨日見到賞賜之物,寶玉與寶釵等同,亦覺得歡喜。


    唯有賈母輕輕歎息了一聲,今日見到寶玉委屈地進自己屋裏來,摟著他在懷裏,緩緩地道:“好孩子,一切都有我呢,你別擔心,我自有主意。”元春必定是得了王夫人的意願,用賞賜端午節禮的方法告訴自己,她願意讓寶玉和寶釵結成金玉良緣。


    可是賈母心裏卻不願意,不能讓王家的女人把持榮國府的天下。


    因此這些話一說出口,喜得寶玉扭股兒糖似的黏在賈母懷裏。


    一時見寶釵左腕上籠著紅麝香珠串子進來請安,寶玉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待得見她肌膚豐澤,皓腕如雪,襯著紅麝香珠串,端的動人心魄,不由得動了羨慕之心,偏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來,再看寶釵令具一段嫵媚風流,不覺呆住了。


    賈母搬過寶玉的臉,端詳道:“昨兒吃了酒,可覺得頭疼?”


    賈寶玉搖頭說不疼,賈母方放下心來。


    王夫人見狀,眉頭輕輕一皺,抬頭對賈母笑道:“昨兒娘娘賞的東西,該打發人給琳琅送去。前兒寶玉得了那樣好的牡丹花,連老爺房裏的清客相公都稱讚,還借去賞玩數日,可見是千金難求。我想著快到端午了,可巧房裏有兩個赤金累絲的香囊,拿給她那小子頑!”


    賈母笑道:“你做主便是。”


    又叫鴛鴦道:“新叫人製的豆娘,拿一套出來,和娘娘賞賜之物一並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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