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渴望。


    羅夏擁有的,正是伯文金斯快速逝去的。


    因為身體屬於一位神,所以就算羅夏想死,也根本就死不掉。


    一而再,再而三地死亡隻會讓他的靈魂崩潰瘋狂,失去“自我”,成為一隻無意識的怪物。


    但……就像伯文金斯說的那樣,至少他能活著。


    隻要還活著,一切都還有希望。


    羅夏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伯文金斯也沒有再說話。


    他抬著頭,目光明亮地看著遠處的山尖,柔軟的棕色長發在乍起的晨風中輕輕晃動。


    山坡上,綠色的植被也在這突如其來的晨風中飛舞得如同層層波浪,偶然有幾顆被吹離的野草,也在滿山遍野的綠色生命中,顯得那麽不起眼。


    風很快就掠過了這個小鎮,這個刹那間,萬簇金箭似的霞光,從山頂迸射出來!


    吸飽了霞光的雲霧美得醉人,在晨風輕輕吹送下,漸漸飄散了。


    伯文金斯癡癡地望著山尖那輪紅日,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晨風吹動了他單薄的衣衫,就像展開了一雙飛掠的翅膀。


    他怔怔地伸出手,看著落在自己蒼白掌心中的光輝,想要握住,卻又無計可施。


    沒有人可以握住光陰,而他的光陰,溜走得比旁人更快。


    羅夏也伸出了手,他此刻的沉默如果被認識他的人看見,一定會驚為天人。


    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個瞬間。


    改變一生的,也許隻是漫長人生中某個糟糕的一天。


    羅夏很少改變,因為他聽不進旁人的話,也沒有人對他說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你該如何如何。


    他的嬉笑怒罵更像是一層厚實的殼,把自己牢牢地裹在裏麵。


    他從來不肯去相信任何人,即便是互相已經算知根知底的羅夏·莫裏森,他也總是用言語去傷害對方。


    雖然……被傷得更重的看起來是他自己。


    說來好笑,兩世為人,但隻有眼前這個相識不過一天的貴族少爺,讓羅夏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很多時候,他其實不想說話。


    他更樂意當一個沉默的觀察者,而不是一個呱噪的膽小鬼。


    惡毒的言語是他為自己築起來的一道高牆,牆的兩麵都帶著刺,一麵刺痛對方,一麵刺向自己。


    他和許多人一樣,過著得過且過的生活,毫無上進之心,自認超凡脫俗,其實看不清也不想看清自己的現狀與水平。


    他通過否定他人來得到另一些自命不凡的人的認同。


    到最後除了用自己的言語與消極挑起了無益處的爭端之外,根本毫無作用。


    他一直蜷縮在一個小圈子裏過著陰暗的生活,對身邊的事物不停地抱怨與詆毀,叫囂著命不好,世界不好,身邊的人不好。


    直到這一刻,羅夏麵前的那道牆才出現了一絲裂縫,透出了一道微光。


    光的那邊,站著伯文金斯。


    伯文金斯身後的朝陽已經爬上了天空,向世界展示著自己最耀眼的美麗,它比露珠動人,卻又不稍縱即逝。


    伯文金斯坐回了凳子上,眼睛緩緩地閉上,似乎睡著了。


    晨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竟是將周圍變得暖和了許多。


    羅夏靜靜地坐在原地,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他是一個天生的貴族,擁有非常幹淨的靈魂。


    幹淨到羅夏自慚形穢。


    伯文金斯想看朝陽,也許是因為朝陽代表著生命與前進,而落日象征著逝去的眷戀和對美好事物的疏離。


    兩人就這樣在晨光中坐了半晌,直到伯文金斯再次直起身來。


    “羅夏先生,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伯文金斯的聲音比剛起床時要有力量了不少。


    羅夏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你說。”


    “我死後,請你……代替我,去切爾西城參加父親的生日宴。”


    他的請求完全出乎了羅夏的意料。


    “代替你?是以你的名義去見他們嗎?”羅夏問到。


    伯文金斯搖了搖頭,說到:“不,你就是伯文金斯,雷明家族第五個兒子,我死後……你就是我。”


    “開什麽玩笑?”羅夏噌地站了起來,拒絕道:“伯文金斯,你回房休息吧,死亡對你來說還早,況且我又不會易容,怎麽可能扮成你?”


    伯文金斯搖了搖頭,說到:“不用易容的……羅夏先生。”


    他低下頭,看向自己的腳邊的小草,“沒有人見過成年後的我,不……沒有人見過五歲之後的我,除了一直照顧我的史派克爺爺,和一直跟著我的三十位騎士,我不曾在貴族圈子裏以真名出現過,家人……也從沒來見過我。”


    他說得很平靜,但羅夏卻聽得渾身不自在。


    伯文金斯活得太悲慘了。


    羅夏甚至覺得,自己和他比起來都算是幸運了。


    未曾擁有過家的他,根本就談不上失去。


    伯文金斯是實實在在地被“家”拋棄了。


    他甚至都不能用自己的名字活動,從他剛才的話裏,能聽出他的父母甚至都不承認他們還有一個兒子存在。


    然而即便如此,伯文金斯也沒有怨恨什麽。


    他還想著獲得父母的認同,成為他們的驕傲。


    這在羅夏看來簡直無法理解。


    如果是他遭遇這樣的事,很大的可能是他會偷偷一把火燒了雷明家族的府邸。


    “你隻需要掩蓋我死亡的消息,以健康的姿態回到切爾西城,見上我父親一麵,就可以了……”伯文金斯注視著羅夏說到。


    羅夏連連搖頭:“不行不行,你還早呢,萬一明天就治好了呢?”


    伯文金斯笑了笑:“羅夏先生,夏卡鎮是我的封地,一座風景優美的濱海小鎮,隻要你以我的身份去一趟切爾西城,就可以一生都擁有它。”


    羅夏一怔,伯文金斯以為他終於意動了,去見羅夏猛然起身說到:“你封地在夏卡鎮?”


    伯文金斯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為什麽他忽然這麽大的反應?


    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羅夏眼神複雜地看了伯文金斯一眼,說到:“你的封地,可能正處於麻煩當中。”


    伯文金斯麵色一紅,再次咳了咳。


    他不知道羅夏是什麽意思,但他相信羅夏不會無的放矢。


    難道夏卡鎮真的出了什麽事?


    伯文金斯思忖之際,卻聽羅夏忽然說到:“能問一下,為什麽是我嗎?”


    他抬起頭,看到的是羅夏疑惑的眼睛。


    伯文金斯笑了笑,想到了昨晚羅夏對那醉漢做的事,說到:“因為……你和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父親厭惡我的性格,所以,他會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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