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沒有見過沙場?


    無處不是屍體,無處不是是鮮血......無處不是魂魄。


    天色昏黃的時候,廝殺聲漸漸止熄。


    有暗藏在遠處的難民瑟縮著出現,他們翻找著屍體,一具一具地,試圖將他們身上值錢、果腹、禦寒之用的物件找出來。


    可惜,這死了一地的屍首都是敗軍之兵。


    最終他們麻木著臉色,拖著枯朽的身軀漸漸離去,無聲無息。


    他們圍困在靜水河畔的婆娑城裏已經三個月,早就器盡糧絕,這最後的一戰隻為求死,求一個百死不屈的結局而已。


    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他們原本可以投降。”張承喜蹙著眉頭說道。


    她跟著師父又在四處飄蕩中度過了一個四季輪回,如今已經九歲,因為習武,個頭抽條的很快,如今看起來高挑纖瘦的像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


    她依舊紮著一個道髻,身上穿著針腳細密的灰藍色道袍,也依舊是師父的手筆。


    他們身上沾染著沙場的煙塵,如出一轍蹙起的眉峰有些憐憫,又一恍惚更似漠然。


    “真是的,死了這麽多人,若不引散魂魄,隻怕不久之後這裏就要爆發一場瘟疫,這些屍首也要快快埋掉才行,實在懶得收拾,不如一把火燒了吧?”小姑娘碎碎念著。


    “引魂,稍後便將這些人都埋了。”三念真人挺直脊背站在一塊高出的石頭上,望著天上漸漸凝聚的怨氣黑雲。


    “師父,人太多了,我挖一個大坑,把他們堆在一起行不行?”張承喜問道。


    “不許偷懶,按著鎮的方位不要錯了。”


    三念真人說的“鎮”,是一個穩固地氣的陣法。


    “哦。”張承喜隨手拔出一隻斜插在地上的折戟來,隨意找了麵前一處位置,這一把紮下去,折戟便陷入堅硬的土地一尺多深,手腕往下一壓,翻起一塊土來。


    張承喜愁眉苦臉地埋頭幹活。


    挖坑不是個輕鬆的活計,即使張承喜力大無窮不是常人能想,也足足不停不歇挖了三天才好。


    這期間三念真人時不時就不見了蹤影。


    不遠處的婆娑城裏已經成了一座廢墟一般的空城。


    他們在這裏見過的許多人,都變成了回不來的故人。


    三念真人便到處翻找著,勉強湊齊了做一場法事的東西,他還做了一麵招魂幡,掛在折斷了的戰旗旗杆上。


    忙碌許久,他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他的小徒弟念念叨叨地將屍首一個一個丟進坑中。


    “這一個,你叫什麽?哦,周大石...三十幾了?....哦,你看這麽寫成了吧?”


    “不認識字啊?......反正寫的是你的坑,這個就是你的了,好好躺著吧,進去吧。”


    “下一個,你看起來年紀不大啊?成親了嗎?沒有啊,有喜歡的姑娘嗎?哦,反正你也死了,名字說一下......好了,進去吧。”


    “哎呀,別吵行不行,你都死了,你管他是不是敵軍幹啥,又沒人來收你,有地方躺就不錯了。”


    “你們一個個的,安分點,一點不幫忙,盡搗亂,還打,還打,再鬧騰我揍你們......”


    張承喜穿梭在昏黃的暮色裏,已經埋好的墳墓都立著一片木片做的墓碑,上邊還用刀子刻了亡故之人的名字,甚至生卒年都詳盡地在邊上刻了一小行字出來。


    待她托著最後一個人的腿丟進坑中,終於拍了拍手,抹了把汗。


    “最後一個,這就把你安排上。”她手中的折戟已經換成了一把趁手的鋤頭,圍困在婆娑城中的百姓也扛著鋤頭上了戰場,死在這裏。


    她蹲在地上用小刀子刻好了最後一位亡故者的名字以及生卒年月,把墓碑在他腳頭的位置埋好,最後一縷天光也就沒落下去。


    “師父,我好了。”她往身上抹去手上帶著血腥的泥土,扛著鋤頭走到師父所在的巨石處。


    張承喜歎了口氣:“師父,沒有譚先生,也沒有裴明斕,他們是不是還活著?”


    身後是靜默的靜水河,即使河裏已經沒了淡淡的緋色腥水,張承喜也不打算去洗個手,她寧願等泥巴幹透了摳掉泥夾子。


    三念真人低頭擺弄著桌上的東西,一柄桃木劍,一隻銅鈴鐺,桌前立著一隻舊布做的幡,沒有說話。


    張承喜沒再提什麽讓師父占上一卦問一問的話,譚先生便是師父的一位舊年好友,最擅長的就是占卜問命之術,如果他不願出現,那麽就沒人能找得到他了。


    裴明斕是譚先生的弟子,一個隻學了釀酒,並不會玄術的少年,那是張承喜的朋友。


    隻可惜,現在,她和師父一起失去的朋友的音訊。


    “唉,師父,是不是你克的我?”張承喜背著手,老氣橫秋地歎,靈活地躲過真人踢來的腳。


    會算卦的人,也會遮卦。


    夜風烈烈,天上烏雲遮幕,隻能隱隱看到一團烏蒙蒙的亮。


    三念真人便選了這麽一個夜黑風高的時候超度。


    沒什麽黃道吉日的說法,這冤魂成禍的地方,早時候就是好時候。


    他的鈴鐺一晃,手中的桃木劍揮舞,在濃稠的夜色裏畫出晦澀地金色符文,一枚一枚打在幡上。


    “今對道前,召請亡魂。”


    “南柯一夢屬黃粱,慨歎人生不久生死有命”


    “無貧無富亦無常”


    “魂飛魄散何處?”


    隨著符文成陣,先是繞著魂幡盤旋,接著便漸漸向外擴大,將正在施法的三念真人與站在邊上的張承喜籠罩起來。


    三念真人空中的低吟一層一層地回蕩,聲音漸大,似乎震耳欲聾,一恍惚又像是隻吹過一場烈烈的狂風。


    “鈴鈴鈴...”


    三念真人手中的鈴鐺按照奇怪的韻律晃著。


    “性空心郎望古鄉,瞻對虛空伸召請,隨幡接引返家堂。”


    話音一落,魂幡之上綻出盛大的金色光暈,三念真人的話語一直在這一片天底下反複回響,漸漸如滾雷一般轟鳴不休。


    此時身邊靜默的靜河仿佛一晃眼的功夫就換了一個模樣,原本的河麵寬廣出好幾倍,而河的另一邊升起一片繚繞在漆黑裏的巍峨城池。


    天上的烏蒙月色,一點都不見了。


    那便是陰界。


    此時靜河已然成為連通忘川的入口,一河兩岸,一邊是陽世,一邊是陰間。


    三念真人主陣不動,張承喜走出師父庇佑的範圍,便感覺徹骨的寒冷,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她抽出自己的桃木劍,走到靜河邊上,劍尖著地,隨著她的腳步劃出一條不怎麽筆直的線條來,她走到墳陣前駐足,目光所及已然不是一處處她親手堆砌的墳塋,而是一個個她都打過招呼的熟悉麵孔。


    “幽冥界,黃泉路,三魂杳杳,七魄茫茫,到家堂。”少女清脆的聲音如同一把銀月彎刀,瞬時豁開了濃稠的夜幕,張承喜身後出現了一條路。


    她轉身向前走,路邊隱隱立著一塊石碑,曲文古怪地寫了兩個字,這便踏上黃泉,身後跟著那些亡故的魂魄,她將他們送到河畔,從懷中掏出一隻折好的紙船劃入水麵,河麵上便出現了一隻木船。


    “上船吧,送爾等歸川去。”張承喜輕輕說了一句。


    那些怨怨念念的魂魄便一個個走上船去,張承喜靜靜地聽著他們的不舍,也隻能聽聽罷了。


    那隻不大的小木船竟然真的承載了幾百隻魂魄,那些使了軀殼的,好似真的沒有重量,木船依舊是輕飄飄地浮在水上。


    張承喜抬手虛推一掌,小船搖曳著穿過迷漫霧靄的長河,緩緩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河麵上的情景已經看不見了,張承喜眨了眨眼睛,對岸景色便如迷離的幻影一般漸漸淡薄,不見了。


    她回頭一看,天光熹微,原來已經過去了一個晚上,遠處的婆娑城露出一點細微的輪廓。


    月亮也還掛在西邊,等太陽升起應該就真的隱去了。


    近前是一片寂寥的墳地,再無了之前的熱鬧。


    她勾了勾不笑的唇角。


    張承喜第一次來到婆娑城時,也在這裏上岸,那時盛夏,這一片空地上開著一整片的婆娑花,粉紫色的花朵連綿搖曳,穿著長裙的姑娘錦帛翻飛,那時候蝴蝶也翩翩地飛著,風中傳來葉笛聲,一切都是歡快又明亮的。


    那時候婆娑城紅塵喧囂,有一位會釀酒的譚先生,有個不會占卜的裴明斕。


    三念真人還站在巨石上,神色有一點疲憊,身上染了很重的露氣,那幡也被霜打了似的,垂頭喪氣地掛在杆上。


    張承喜站在河邊,她的腳尖幾乎要挨到靜河的水麵,水中倒映著一個一身泥濘的孩子,她垂著眸,無喜無悲地看著可惡。


    彎腰撿起了水麵上的小紙船,紙船入手,卻變成了一把灰燼,風一吹,什麽都沒了。


    陰世不留陽世的東西,這隻平凡的紙船也承受不住陰陽之氣的衝擊。


    張承喜頓覺無趣地拍了拍手,轉身走向師父。


    “師父,我們接下來去哪?”張承喜問。


    三念真人抖了抖衣袖,桃木劍已經背回了背上,同一把舊刀綁在一處,腰上掛著那隻新得來的銅鈴,伸手一攬,這便拄著掛幡的杆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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