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海天茫茫地連成一片湛藍,大堆大堆的鉛雲壓在那交接一線,黑色奔馳商務車在海灣的十字路口前停下來等紅綠燈。


    我隔著車窗望這片海灣,望久了,那遼遠的海麵仿佛要透出一分分殷紅,如開在綢紗上的緙絲罌粟花團。


    我又想到了八年前的那場驚動滬寧的爆炸。


    揉揉自己的眉心,我想,我應該高興,十五年前的那個錯誤終於可以彌補了。


    我職業習慣性地打開平板看新聞,一則則地滑下去,而一條新聞一次次又一次地蹦出來,我點開了它,不由念道:“湖廣巨子詹宇澈宣布結婚,中學教師郅怡文喜嫁富豪。郅怡文、郅……”


    成助理在駕駛座開車,他笑道:“原來江小姐也愛關心這些娛樂。”


    我在電視台這麽多年,嚴謹敬業是出了名的,不然現在我也不會有機會去采訪滬寧省的傳奇——易少夫人,所以我明白成助理的說笑。


    我也笑道:“郅這個姓氏可不常見。”


    商務車再次開動,穿過外圍一圈圈的安保崗哨,車窗外的景致變成了成蔭的鬆柏,叢林間隱隱可見的攝像頭,泛著慘白的天光。


    沿著柏油路,車駛上了半山腰,一座歐式臨海別墅矗立在山水環抱中,山下安保極好,別墅前的黑漆描金雕花大門反而大開著,成助理把車開了進去,卻不下車,他對我說:“我還要去接守之,江小姐可以自己去見少夫人嗎?”


    我知道他說的是易家的小少爺易守之,就點點頭下了車。


    成助理把車開走後,我環顧四周,別墅旁是成簇的湘妃竹,斑斑點點交相輝映。


    這時,一位身著品藍團花蠟染旗袍的女人扶著竹葉從竹林裏走出來,她肩上是一條純白的開司米披肩,綴著流蘇白水晶,而那手臂上卻挎著一隻竹篾籃子,籃子裏滿是鮮紅飽滿的草莓。


    我叫了一聲:“易少夫人。”


    易少夫人頻頻登上“風雲”雜誌封麵,不知道為什麽,大眾麵前,她總是傳統的裝束,說不出的美麗嫻雅,與股市商場裏那個淩厲的易氏集團掌事媳總是難以等同。


    她頷首回禮。


    我跟著她進別墅,迎麵落地窗上掛著兩卷竹簾子,她先進廚房點火熬了草莓奶茶,之後我們就在客廳開始了采訪問題,前幾天的拍攝已經完成,這次采訪也特別順利,采訪完成後,易少夫人留我喝茶聊天。


    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後,易少夫人問我:“江小姐是榕城人?”


    我坦然道:“是的,我也是榕城一中畢業的。”


    她問道:“高考狀元?”


    我淡笑說:“我知道什麽都瞞不過你,我當初也是為了一個人,他跟著別人來了滬州,我就這樣追來,提前畢業時也想進入易氏工作,但也是因為再次遇見了他和你,我甚至麵試都沒有發揮好,後來才進了電視台。”


    她偏著頭看我,卻說:“想不起來了。”


    我從包裏拿出一個三寸見方的黑色絲絨盒,把它放在茶幾上後說:“在學校時,我們是沒有接觸過,但那時你走後,我看他那個樣子——那種樣子這輩子我隻見過兩次,所以之後我不忿地偷偷留下了它,沒想到一藏就是十五年,今天有機會,我想跟你說抱歉。我拿去鑒定過了,這塊白水晶是上等的珍品。”


    她顫抖地伸出手打開了茶幾上的絲絨盒,黑絲絨包裹著的白水晶熠熠地閃耀著光芒,還被一根鮮紅的絲線拴著當吊墜,和她無名指上那點璀璨的光芒交相輝映。


    落地窗上的湘妃簾高高卷起,但海麵上風雲詭譎,是一個陰天,她望向窗外,恍惚說道:“這個故事,其實該由我來講。”


    ——————


    淩晨的夜晚黯然無光,青榕路昏黃的路燈下,連行道邊栽的榕樹也開始凍蜷了葉,斑斑駁駁的,仿佛結了一層霜,而不過幾裏外滬寧省最大最繁華的度假村兼銷金窟——溫柔灣,卻突然遙遠得像另一個世界。


    郅思鬱隻穿了一件薑汁色的半袖毛衣,因為三年前從家裏帶來的大衣已經實在是穿不下了,兩千一的工資,思鬱不夠漂亮不夠能喝酒,基本沒有小費,每個月還要寄六百塊錢回家,還有四天才發工資,五天後還要交四百塊錢房租,自己這個月又隻剩兩百五十塊錢,所以稍微好點的羽絨服對於思鬱來說簡直是奢侈,哪怕是在深秋的淩晨,思鬱也隻能無奈地縮縮脖子。


    思鬱按了按手機側邊的按鈕,手機也仍然是黑屏,果然是三年前的老款手機,思鬱想,三年前自己考到了榕城市裏第一中學,母親鄒子瑛高興壞了,硬是叫繼父郅誌遠給買了一台最新的手機,用郅誌遠做法語老師那微薄的工資買新手機啊,委實讓他心疼了老一陣、自己背著娘倆省吃儉用,卻沒想到,手機更新的速度那樣快,也沒想到,自己會那樣狼狽地被開除。


    思鬱有些沮喪,不知不覺,一棵在深秋裏也枝繁葉茂的大榕樹已經映入眼簾,這棵榕樹據說有幾十年了,那樣高大讓人安心,溫柔灣西北邊租房區也因此得了一個“青榕路”的名字,旁逸斜出的枝葉重重疊疊,薄薄的光暈穿梭在枝葉間,落在行道上卻隻是影影綽綽,暗暗的,什麽都看不清。


    而榕樹旁,卻有一條黑乎乎的巷子,巷子裏頭隻有思鬱和留守的祖孫兩個租戶,但思鬱卻從沒在青榕路被打過劫,大約是這個地方太窮了,裏頭不是思鬱這樣的打工妹就是留守的空巢老人之類的。


    思鬱出來混了三年,唯一一次被打劫的經曆就是某次上夜班時,她負責的包房“夜色”的陪酒姐姐佳佳突然急性腸胃炎,主管李姐叫她頂上去,她不得不舍命陪君子地陪酒得到了兩百塊錢小費,過後自然吐得稀裏嘩啦的。在廁所裏冷靜了幾個小時後,實在受不了了,就想吃一口軟軟的草莓蛋撻,於是她就往南邊的夜市走,結果到了蛋糕店,草莓蛋撻早就售罄了,當時哪裏還有公交車,隻能她步行回去,哪想得到會遇上飛車賊,把她的手提袋連同財經報、《全新法語語法》還有所有的零錢一起搶走了,後來想想,還好她習慣把鑰匙手機放口袋、重要證件放家裏。所以,有了這種經曆,當她要進巷子,卻聽到榕樹下那人的低吟時,著實嚇了一跳。


    “譯……”


    那人的聲音低沉,如同海風拂過飄曳的棕櫚樹葉,啞啞的。


    但思鬱隨即冷靜下來,再回過身,定眼一看,原來榕樹下有一個人,靠著榕樹的樹根坐著,貌似還偏著頭,俗話說好奇心害死人、路見不平繞道而行啊,其實思鬱在三年前已經吃過一塹了,偏偏還是太年輕,於是她向樹下的那個人走去。


    “你好?hello?”


    思鬱叫了兩聲,那人沒有應答,所以她幹脆走到那人跟前,卻聞到淡淡的酒味,她俯下身來,拍了拍那人的臉,那人的頭卻順勢偏到了另一邊,而路燈淺淺的光暈終於落到了他的臉上,原來他已經喝醉睡著了。


    思鬱雖然並不花癡,但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張很好看的臉。


    那人不過二十五左右的年紀,額前的碎發隨意落在眉心處,而他眉頭微蹙,狹長的丹鳳眼與似無的臥蠶,配著右眼角的一顆微微的黑痣,眉眼間陰鬱仿佛寒水上空濛的霧,而他薄薄的唇上方,是高高的鼻梁,像山脊一般。此時抿著嘴闔著雙眸,讓思鬱想到了溫柔灣外黑夜裏無邊無際的海,像深綦的綢,而那不絕的浪花,是綢緞上的織銀繡花邊,謙和平靜,又深不可測。


    我肯定在哪見過這張臉。


    思鬱仔細端詳著這張臉,心想著,但她長那麽大,身邊那麽多人,哪怕是在她那個低級包廂,也不會有這樣氣質的人。


    但思鬱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麵臨的一個問題,她打量了這人一眼,他身上的純黑西裝看起來並不便宜,而且更深露重的,睡路邊畢竟太不安全,但如果要做好人的話,那不是要把他送去酒店,說不定還要打個的,最近的酒店房費少說一百五而打的至少三十……


    一番糾結後,思鬱決定帶他回自己那三十五平方的出租屋。


    反正看著似曾相識,而且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於是思鬱扶起那人。還好他不算重,思鬱才能扶著他繞過巷子裏的瓶瓶罐罐,因為對門租戶的老奶奶會拾荒貼補家用,而思鬱剛來時水土不服大病過幾場,老人家挺照顧思鬱一個女孩子的,思鬱也不好說什麽。


    對門的燈已經熄滅了,而思鬱好容易才開了門和燈,把這人扶到自己那淺粉素色被單的一米二鐵架小床上,而那人睡得沉,竟然毫無知覺。


    這麽一折騰,思鬱卻沒了睡意,想了想決定好人做到底,啟用了家裏唯一一件貴重些的電器——電飯煲,煲了一些白粥,明早起來就可以吃了,而思鬱自己就去了巷子盡頭兩家的公共浴室簡單洗漱了一下,便在窗前的書桌旁坐了下來。


    書桌上整整齊齊地擺了十幾本書,全是這三年思鬱為自己買的,上麵還有五顏六色的筆記,全是她標注的,信手翻了翻,再瞅了一眼床上的人,還好他雖然醉了,但酒品卻好,醉了一點也不鬧,接著思鬱趴在書桌上,撇了一眼書桌旁門上掛的日曆,原來今天是十月二十三日,那裏用紅筆畫了個圈,寫了“十七歲生日”五個字,接著她迷迷糊糊地讀著《資本論》,卻覺得頭上的白織燈越來越晃眼,眼皮也越來越沉重,而那五顏六色的標注在眼前晃啊晃,終於,思鬱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思鬱睡眠不深,卻夢到了三年前,也是十月二十三日,她還在學校讀書,媽媽爸爸會提前多給自己一點錢,讓自己買草莓蛋糕,一小塊的那種,學校那時是被滬寧兩家龍頭之一的林氏集團收購了,食堂換了好一點的承包方,從此食堂多了奶茶蛋糕之類的甜點。


    思鬱從小就喜歡草莓,連粉色的書包上都有一個雪白的水晶草莓掛飾,那塊雕鏨成草莓的白水晶是媽媽整理舊物時拾掇出來的。


    不知道為什麽,鄒子瑛一開始雖然悵然地細細摩挲了白水晶上的紋路,白水晶在手心裏,她也是剔透的,就像一朵汙泥裏的蓮花,亭亭淨植,但她明明快哭了,哪怕片刻後還是把它擱置到一旁、是打算扔掉了,不過瞧思鬱眼熱,所以又隨手給了思鬱,思鬱用鮮紅的絲繩把那水晶草莓掛在書包拉鏈上,澄澈的秋光下,晶瑩剔透。


    她夢到自己坐在食堂二樓巨大碧綠色玻璃窗旁的座位上,而玻璃窗外是一排馬路旁參天高的榕樹,馬路的另一邊是白練一樣的江,浮光躍金,而午曦在榕樹葉間百轉千回,終於落到玻璃窗上、在落到自己的身上。


    自己把那一塊小小的草莓蛋糕切成更小的兩塊,奶油上淡淡的莓粉色果漿順著刀的切口流下,可她覺得自己好開心,她把一半的蛋糕推給對麵的人,然後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蛋糕,軟軟的、甜甜的,那甜甜到了心裏,蕩漾在金色的清秋中。


    然後她抬起頭來,對麵的人似乎是胖胖的身材,仿佛鍍上了金色的光暈,模糊卻溫暖,她歡喜地對那人說:“真的好好吃,這樣明媚的陽光,要拉個簾子才好,書上那種湘妃簾,我和你就待在一起,每天連卷簾子都省了……”


    “雨洗簷花濕湘簾,簟紋燈影夜何其。窗前亦有千杆竹,不識香漬淚也無。”卷起時光的愛這樣淒美,可當時她還那樣小,不懂悲歡離合總無情、隻是想一直在一片澄澈的秋光裏簡單地幸福著。


    然後,對麵的人說了一句什麽,可思鬱心裏一片酸澀,蔓延到五髒六腑,而夢中自己的聲音越來越小,那金色溫暖的畫麵也越來越遠,而她隨之越睡越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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