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青榕路和溫柔灣交界的臨海十字路口,勞斯萊斯就和家政小貨車分開走了。


    思鬱想,反正東西也不多,慶祝完再回去收拾也來得及。


    可車子真正緩緩駛入了溫柔灣的臨灣酒店前,思鬱還是不得不感歎一下物是人非而今時不同往日——不過月餘,自己竟然就從服務員變成了顧客,而且還是出手闊綽的那種。


    果不其然,易與謙一高興,還叫了各部門的高管核心,訂了個豪華包廂,連菜都不用點,點了包廂就帶了菜,直接送上來的那種,什麽牛排、魚翅、海參、三文魚、法國進口葡萄酒。


    在很多年以後,筵席間的觥籌交錯都如雲煙散去。


    “我唯獨記得一件事。”


    桂酒徒盈樽,故人不在席。此間樂,忍垂淚,誠忘蜀?


    原本易與謙劃拳作樂,酒酣胸膽尚開張,但他的手機“嘀哩嘀哩嘀哩”地響了三聲後,他瞳孔放大,幾乎手足無措得像個孩子。在他身邊的成小頂也屏息凝神,幾乎緊張地看著他,他毛手毛腳地點開朋友圈,一瞬間的期待,然後是失落悵然,最後強斂愁容,再把疏狂圖一醉。


    那時思鬱還不懂,為什麽成小頂會落寞地別過臉不再看他。


    易與謙最後當然酩酊大醉,回去時在勞斯萊斯帶膻味的真皮座上,他隻是緊閉著雙目,連眉頭都鎖著。思鬱想到了幼時讀過的一句詩詞: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但她還是不太明白,隻能用探詢的目光望向易與謙,再望向成小頂,成小頂躊躇良久,終於說:“他的譯伊走了……出國了,和別人。”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譯伊’是女人的名字。我才開始懷疑我這份幸運。”


    不錯,老天想郅思鬱伸出了一隻枯萎的橄欖枝,一份帶著血淚汙垢的感情——


    所謂的員工宿舍對於思鬱來說,簡直是豪宅,頂樓二十三層六十五平一房一廳,在滬州廣場四條街外的園林小區,“譯伊”直接包下了一整棟樓,連成小頂和易與謙都住在裏麵。


    不過半夜十二點左右,思鬱就拾掇好了所有東西,甚至還洗完澡吹幹了頭發。


    思鬱從來沒有住過這樣高的地方,她不由得走到了陽台上,眺望這城市的夜景,但意外地,她第一次看到孤獨黯然的易與謙。


    原來易與謙就住在她隔壁,露台也是相鄰的。


    易與謙發梢淩亂,微微滴著水,他穿著灰色的銀邊寬鬆家居服,一手支著欄杆,一手夾著雪茄煙,紅石般的火光在他指尖隱約可見,薄薄的煙霧繚繞著他的麵頰,看不清他的表情,而那丹鳳眼卻一定是無神地望著夜空中某處。


    思鬱順著他的目光,但見霓虹黯然慘映,冷月如霜照地,無數高樓也被陰森森的霧氣籠罩。


    兩個天涯淪落人都沉默著,各懷心事,當真是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思鬱,對不起,”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啞的,如同海風拂過飄曳的棕櫚樹葉,“我知道你不是她,但我無法停止愛她,哪怕是要自欺欺人。”


    思鬱隻是靜靜地望著那抹半掩的彎月,在濃雲厚霧中蒙昧不明,就像易與謙的故事,她隻看到一個輪廓,但當真是摸不清看不透。


    她知道,此時此刻,她應該說一句“對不起,我不是她,也永遠不會代替她。”


    可是,這樣高的地方,這樣美的景色,比以往任何一切都絢麗——夢幻的夜景成了海洋的旋渦深深地誘惑著她。


    “我選擇了沉默。”


    她開始提著一口氣。


    在此後的一年裏,易與謙帶著精英設計師去了“l’amour”法國總部開始了為期一年的培訓。


    因為住得近,她每天步行上下班,一絲不苟地工作,處理不了的請教成小頂,晚上乘公交車去滬寧大學上課,主要上金融管理,有時也會上上法語,工作也越來越順手。


    而易與謙,在前半年裏,每隔一周的時間,都會托人給思鬱帶一支黑鬱金香,那種市價最高的荷蘭進口貨。


    思鬱隻是順手插在辦公桌上的長玻璃花瓶裏,直到半年後的端午節。


    成小頂和思鬱幾個同事帶著粽子去看望培訓中的設計師們。思鬱去時匆匆忙忙,易與謙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他得意洋洋地眯著丹鳳眼,向思鬱展現他的設計,他當時正在製作一件晚清民國風的旗袍婚紗,銀白光滑的底,飄逸鮮活的紗。


    易與謙說:“那個外國女人想要展現一種中華風的愛情,清高而不染,我想用黑色滾邊絲在旗袍上繡幾朵鬱金香,你覺得呢?”


    “軍閥天下,關山似雪,你聽過湘妃竹的故事嗎?”


    “其實不好,不含蓄沒味道,”反正相熟了,思鬱沒有多想,毫不客氣,“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那些反複無常的時代,這才是我們的愛情。”


    終究,易與謙還是用了明黃暗銀絲線繡了幾簇湘妃竹,出人意料地,那款設計被來自全球的“l’amour”設計師稱讚。


    從那以後,易與謙再也沒給郅思鬱送鬱金香,思鬱也為辦公室放上一盆綠油油的湘妃竹盆栽。


    又過了半年,“譯伊”正式負責“l’amour”在華國範圍內的業務。她的新晉閨蜜蘇菲兒,被拔擢成了華國區的大區區長。三年後,“譯伊”正式上市,幾輪融資下來,成了國內數一數二的婚紗公司,而思鬱除了掛名負責法國的case,完成了夜校的課程後,還兼任了財務總監,幫人數錢之餘,手上分到了一點股票,蒸蒸日上的“譯伊”著實讓她賺的盆滿缽滿,但她除了現在每個月給家裏打五千塊錢,也再沒回過榕城。


    思鬱有時候會想起以前的自己,莫名其妙地就被開除了,那個紮著馬尾辮的學姐洋洋得意地蔑視她,而郅誌遠找遍整個榕城,竟然每一所中學願意收她,媽媽當時隻是坐在沙發上,雙手掩著臉,悲慟地啜泣。


    思鬱知道媽媽一定了解什麽內幕,可媽媽隻是懦弱地哭泣,最後,鄒子瑛那張與思鬱神似的臉徒然淚痕闌幹,媽媽竟然問她:“思鬱,你想不想嫁人?”思鬱自然不想,她氣急了,盡管知道自己找不到什麽好工作,也開始收拾行李南下滬州,鄒子瑛也急了,說:“如果你離開這個家,兩個月後你每個月都要寄六百塊錢回來!”思鬱賭氣地找了一張紙條記下了他們的銀行卡號,拉黑他們的號碼,然後甩門而去。接著,她體會到了那句“身體是苦海的載體。”——在那間小小的岀租屋裏,她病得難受,灼熱的光斜射進來,她看著影子漸漸西斜,等著病魔離開她這副平庸的皮囊……


    難得柳暗花明又一村,上蒼給了她這樣好的機遇。


    “我當時真的知足了。也許,我這輩子應該就這麽過去了,我曾一度這麽想。”


    正因如此,她怎麽都想不到,有一天,在自己的辦公室裏,易與謙會問自己:“思鬱,你想不想要主管這家婚紗公司?或者你敢不敢管比現在多七十倍的資金?”


    思鬱偏著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易與謙狹長的丹鳳眼裏平靜無波,他繼續說道:“我姓易,但我已經過了年輕氣盛的時候了。沒錯,我爸是易清遠,我是易氏集團的法定繼承人,我不打算防著你,所以和你坦白,易氏集團的l股被人大肆收購,對手來自海外,我爸老了,我要回去守住祖業。”


    她接受了上天給的橄欖枝,也得到了“譯伊”的股票,同時與帶著腐臭的人民幣為伴。


    “所以,你是在問我這個其中之一的股東兼創始員工,是堅持單幹,還是並入易氏?”她斬釘截鐵地說,“與謙哥,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易與謙經過這麽多年的曆練,回到易氏可謂遊刃有餘。收購易氏的公司也漸漸浮出水麵,是一家叫“perfume”的法國公司,表麵上賣紅酒,但資金鏈結實得幾乎可怕,越查下去,越讓他不寒而栗,除了紅酒供應的“perfume”葡萄園園主jackson外,最大的股東,是華國人林譯伊。但據說隻要紅酒賣得好,jackson有錢賺,他就不管公司的事,股東大會競選的執行總裁,居然是林譯伊舉雙手讚成的一個華國青年——四年前滬寧大學法語係卻又轉學金融管理的彭與彬。


    易與謙知道,他馬上就要與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見麵了,而且是兵戎相見。


    思鬱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拿到“perfume”的資料。


    她第一次看到林譯伊本人的照片,自己真是和她像極了,怪不得易與謙會拉自己一把。


    但思鬱沒想到自己能那麽快看到林譯伊本人。


    自從“譯伊”並入易氏旗下後,cfo的辦公室被搬到頂層的79樓,在ceo的總裁辦還有特別秘書室的對麵,易與謙甚至給思鬱的工作證加了特殊功能——刷開總裁專用電梯。


    對於這兩位空降的高管,一時間整個易氏議論紛紛。日久見人心,實踐出真理,思鬱和易與謙對於工作一絲不苟,加之易清遠的麵子,他們漸漸服眾。


    思鬱陪易與謙出息各種場合,人人都把她當成易與謙的女朋友,他們也從不澄清。


    就這樣,思鬱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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