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與彬來的時候,思鬱還是靜靜地待著。


    江的盡頭已經是凝重的黑色,紅火燒雲,蔓延開來的是一片蕩漾的胭脂緋,她也沐浴在一隅斜斜的夕照中。


    他在思鬱對麵坐下,笑道:“我回酒店你不在,打電話你也沒接,問了馮靜才估摸著你還在這裏。”


    她回過神來,說:“可能我了走神沒注意到,你來找我做什麽?”


    他還是笑:“這個時間點還能幹什麽?自然是吃飯。你是在這裏懷舊嗎?”


    她也輕笑:“我的事兒你果真全知道了?那我不得不說,錢還真是個好東西,能使人瘋狂,能使鬼推磨。”


    他低笑了一聲:“前半句倒是不假,可若是真能使鬼推磨,那我可得好好拜謝漫天神佛。罷了,你……以前經常來這裏吧?”


    思鬱取下墨鏡點點頭,眼前的是彭與彬在一片胭脂緋的霞光中,西裝筆挺。


    原來人已去盡,人物皆非,不過是庭樹還發舊時花,她臨江而望思渺然。


    卻隻聽他又問:“你會喜歡和別人一起分享這段時光嗎?”她愣了一愣,輕輕道:“好像是會和一個人,在下午最溫暖的時候坐一坐,但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沒再聯係,不過就是個不重要的朋友。”


    彭與彬望著她的眼睛,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


    人有了錢總是無常的,思鬱想。


    他卻道:“晚上想吃什麽?草莓沙拉?蛋撻壽司?”


    她低下頭笑了笑:“有錢縱然不能使鬼推磨,但卻可以讓你把我查得這樣清楚。既然有錢,那就帶我吃高級西餐吧。”


    他輕咳了一聲,說:“我都依你,我什麽都依你。那麽……吃完西餐後呢?還是,去看電影嗎?”她也笑了笑,說:“算了吧,你還不如帶我去逛珠寶店,昨晚看了那部電影倒是叫我做了噩夢。”他眯起眼睛,問:“你做了什麽噩夢了?”


    她聳了聳肩:“我夢到我在泰坦尼克號上,也是迎風而立,可船頃刻就沉了,你們之前的那個大股東,就是林譯伊,她把易與謙從救生船上推了下去。我在甲板上,渾身都是冷的,但你竟然更慘,你連話都沒說完就凍死了,你從甲板邊緣滑到海水裏,然後也沉下去,可畫麵再一轉,這樣明媚的陽光,我居然看到自己在喝下午茶。你說詭異不詭異?”


    彭與彬沉吟片刻,隻是說:“那我們先回酒店吃西餐。”


    像榕城這種地方,能落地窗加燭光長桌吃一頓牛排看起來固然拉風,但思鬱還是懨懨的,她隻是一手托著腮、一手拿著叉子刺著盤中的牛排發愣。彭與彬終於看不下去了,於是問:“你是不是累了?要不然還是先回房間休息?你要是想要珠寶,我叫設計師送回家裏去直接讓你選,好不好?”


    思鬱覺得太無趣,於是她放下叉子,說:“算了吧,等回了滬州,我哪裏還有時間回家挑珠寶?反正時間還早,我們幹脆去百貨裏挑,左右也好容易有點空。”


    益華百貨裏也沒有什麽高端的珠寶店,倒是迎麵就是一家大一些的,玻璃櫥窗中還展示著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那色澤像極了思鬱以前的那水晶草莓吊墜。於是她走了進去,他們在榕城不是常客,終於沒有被直接領進貴賓室裏,她在玻璃櫃前的高腳旋轉皮椅上坐下,然後導購員小姐就笑意盈盈地問她想要什麽,她說:“什麽都可以,你推薦吧。”


    然後那個導購員小姐真的把本季最火最貴項鏈戒指都拿出來,但思鬱看了,都是一一搖了搖頭,導購員小姐不由得有些泄氣,正當她一籌莫展時,思鬱突然問:“小姐,櫥窗裏那塊水晶賣嗎?”


    導購員小姐眼睛一亮,連忙說:“當然賣了,那塊白水晶是前些天從非洲的礦裏挖出來的,幾千年了,價格倒說不上多貴,但本店可以為您提供打磨服務,您想要把水晶打磨成什麽款式?”


    “你是想要再弄一個水晶草莓吊墜嗎?”站在旁邊一直沉默的彭與彬突然問她。


    她搖頭笑了笑,說:“算了吧,反正那東西原本是我媽媽的,我也把它隨手送人了。丟了就是丟了,再也回不來,倒是眼不見為淨。”


    彭與彬沉吟片刻,低聲問:“那你會喜歡泰坦尼克號裏的那種海洋之心嗎?”


    她道:“隨便吧,來者不拒。”


    於是彭與彬對導購員小姐說:“把你們店裏所有藍寶石的飾品拿過來,讓她挑。”


    導購員小姐聽出了彭與彬話語間的慷慨,於是她重新打起了精神,把一堆藍寶石的係列拿來讓思鬱過目。


    思鬱還是懨懨。


    她旁邊的彭與彬卻認真起來,從最新到複古,奈何藍寶石不是過於平庸就是過於豔俗,所以彭與彬看了一套又一套,卻還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直到導購員小姐拿出十幾年前壓箱底的珍品,是一套銀白色碎鑽鑲邊簇擁的海洋係列,手鏈和戒指都是綴著湛藍色的水晶珠子,小小的像米粒似的。但巧的是項鏈上那塊碩大的藍寶石,竟然是愛心型的,磨得平滑如鏡的寶石反射著思鬱彎彎的眉眼,連思鬱都是坐直了身子打量著這條項鏈,因為這條項鏈,像極了昨晚電影裏的海洋之心。


    彭與彬見狀,便掏出銀行卡遞給導購員小姐,說:“就它了。”


    思鬱還是和彭與彬步行回去,現在不過晚上八點多,市區正是人多的時候。益華廣場上人聲如織,各種跳廣場舞的大媽、散步的情侶、玩耍的小孩,連思鬱都來了精神,她不由得把那個純白色的購物袋提高,然後在眼前晃了晃,感歎道:“有錢就是好,彭與彬,你不當卡爾、不做傑克,卻還是能隨便送鑽石。”


    他“嗯”了一聲,思鬱卻起了玩性,於是轉過身問他:“彭與彬,你以前也給人買鑽石嗎?”


    他不滿地皺了皺眉:“小鬱,口說無憑,我給誰買鑽石了?”


    “林譯伊啊!難道你跟她沒在一起過嗎?有一次我和易與謙去湖廣省的一個拍賣會,我就看見你和林譯伊,那個肯定是你,你們那時跳舞還一個低喃細語、郎才女貌,那一陣你們那個法國公司還在收購易氏,對吧?”


    “沒錯,我這張臉是招桃花,”彭與彬白了思鬱一眼,又說,“不過,你也說了,世界上一廂情願的愛情簡直是一種殘忍,但僅僅是殘忍而已。你知道什麽是悲涼嗎?”


    思鬱搖搖頭。


    他說:“世界上最悲涼的一個故事,是利用愛你的人保護你愛的人。”


    她愣了一愣,說:“確實是一個悲涼的故事,被最愛的人利用真心,那個人不愛你,你既痛苦又無奈偏偏還會開心。不過你不要轉移話題,你雖然是我的法定丈夫,但我並不愛你,這一點你是清楚的,但有這種有這種既親近又陌生的關係,我想我還是可以八卦一下,對吧?”


    “你昨天不是還不在乎過去嗎?你昨天還說了一個極其有哲學性的絆腳石墊腳石理論,今天怎麽就變卦了?難道是我這張桃花臉把你馴化了?”彭與彬說著就狷狂地撫了撫他倚在眉心的碎發。


    思鬱覺得又氣又好笑:“你不想說就算了,何必來用愛情和一個沒有愛情的人打趣呢?”


    “小鬱,”他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沙沙的,思鬱已經到了酒店大門,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他在幾乎是恍惚地說,“你不在意過去的人和事,但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過去和你的未來,也許會因為某些以前也許不重要的人,然後聯係起來,就像也許一段情感延續下去,就成了一輩子,你還會拋棄以前的自己、隻是做一個重利的商人嗎?”


    彭與彬的聲音回蕩在思鬱的腦海,沙沙的聲音,像午後煦風拂過榕樹葉,但卻無比清晰。


    可她回到原點卻還隻是一個人,到了燈火已黃昏時,還是一個人。


    她悲哀地看著他的眼睛說:“你隻是我的法定丈夫。但我不怕告訴你,曾經的我有多狼狽,榕城一中是我的一個無法抹去的傷痛,哪怕到現在都是猙獰的。那天晚上,你是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去保護自己的妻子,但我同時也讓你看到了我的狼狽。可我還是怕,怕傷疤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是你罵醒了我而已。


    她提起了那口氣。


    “但我始終記得那些狼狽,易氏cfo郅思鬱,你肯定不會把這個名牌和一間巷子裏三十五平的岀租屋聯係在一起、和ktv的小姐聯係在一起,對吧?我是運氣好、神佛都庇佑我,哪怕今朝放蕩思無涯,可我寧願不要成為勵誌素材,我不要過去,我也不要那些昔日的齷齪。我隻願意陪你看盡長安走馬燈,做你的錦上花,你懂嗎?”


    他的眼睛裏仿佛有一種熱忱,可思鬱的這番話是火焰,燃燒過後剩下冷透的灰燼。


    他什麽都沒說,隻是走過思鬱身旁。


    思鬱也跟上他步伐。


    套房裏落地窗的素色窗簾還是敞開著,窗外低矮的稀疏燈火延綿,榕城實在是不比滬州的繁華。思鬱洗完澡後圍著浴巾坐在床沿,她淺呷了一口葡萄酒酒,悠悠地想。


    浴室裏的水聲停了,一絲冰涼卻落到了思鬱修長的脖頸上。


    思鬱搖著乘了葡萄酒的玻璃高腳杯,她低頭一看,一顆湛藍色的心形寶石已經掛在了自己的胸前,於是她仰頭向彭與彬揶揄道:“你是想讓我也就戴著這個讓你畫肖像?”


    那口氣仿佛是無形的屏障,眼前的人都是迷蒙的。


    彭與彬也剛洗完澡,他腰上也隻圍了一條浴巾,露出他曲線剛毅而優雅的身材,他連發梢都還滴著水,思鬱忍不住說:“當真是濁世翩翩公子,也不知留了多少薄幸名存。”


    他卻不理會思鬱的挖苦,隻是伸出修長的手指,一邊撫摸著那湛藍色寶石流轉的光澤,一邊淡淡道:“明天,你和我去見一個人。你還記得我說過吧?我不允許我的東西被一而再再而三地侮辱。”


    “是嗎?這句話倒不記得你說過,不過你要帶我見誰呢?”思鬱再次呷了一口紅酒。


    “一顆,”他的手指突然往下滑,接著一把扯開了她的浴巾,他說,“被踢開的絆腳石。”然後,他抱住她的肩膀,她手一鬆,就倒在了一片雪白的柔軟與溫柔中。


    那裝紅酒的高腳杯落到臥房柔軟的地毯上,轉了幾個圈,然後玻璃杯借著霓虹燈倒映著夜的旖旎與瘋狂,酒杯裏剩餘的葡萄酒也一點點隨著無聲流動的灼熱沁入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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