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和天都是深幽的黛藍色,半山腰上一團團墨綠的鬆杉在海岸岩石壁上搖搖欲墜地往一邊倒,海樹天連成一張巨大的帷幕,在黎明前的風裏搖擺不定。遠處交際的一線是凝重的黑,一點點微弱的曙光在那團雜糅的雲絮裏蓄力,仿佛隨時都要噴薄而出。


    思鬱在上山的柏油路上止了步子。舉目望去,不過百餘步路的半山腰的別墅透著白晃晃的燈光。這是她第二次來這座別墅,自從結婚後,彭與彬就去了法國,她也順勢仍舊住在園林小區的宿舍裏。


    “易夫人結束了易與謙。我也想通了,至於為什麽還能來這裏……”


    靠著這一口氣。


    她不一會就走到了那棟別墅前,卻發現那道歐式雕花大門是虛掩著的。她推開門進去,過了玄關,還是落地窗的客廳,客廳裏開著燈,隻是那左右兩扇湘妃簾高高地卷起,簾上那些流光溢彩的竹葉團簇花紋被藏在裏頭,這能看到依稀的斑斑點點。


    思鬱心裏猛地驚動,然後,仿佛有一塊貫著冷風的缺失在坍塌。


    她又出了別墅。原本沒注意到,原來別墅周邊竹林環合,竹上斑斑點點,青翠分明的瀟湘竹,相映著沙沙作響。這裏一團,那裏一簇,卻剛好在別墅旁開出一條曲徑來,通往幽靜處,轉了幾番柳暗花明,眼前豁然開朗,泥土小路變成了杏色暗花地磚鋪了一地,再抬頭,映入的已經是一片浩瀚的海,被圈在白漆闌幹外,原來這就是成小頂說的後花園。


    這一片巨大的半山弧形露台,如同海灣上橫空擎出的一個白瓷托盤,托盤中央描繪著幾粒翠綠蒼青。


    後花園的視野比落地窗的更寬闊,在瀟湘竹掩映的另一邊,果真是一座碩大的透光玻璃花房,整個玻璃花房閃耀著午曦般明媚的一片雪白。


    直覺告訴思鬱,彭與彬就在那裏麵。


    她慢慢地靠近那一邊的花房。她在驚慌中好像又有一點期待,也許就像成小頂所說,他會等她,也許像林文曇所說,這樣的人沒有真愛。可管他呢,這就是人最原始的本能,總是不由自主地往暖的地方偎,遠古的很多年前,一個寒冷至極的晚上,無盡的夜,無盡的顫抖,天神睥睨著眾生,可若是在慘淡裏突然落一個霹靂,讓參天的枯樹焦了、燃了,可笑的原始人總會畏懼又期待地一點點靠近,哪怕是假的,可總是暖的。


    思鬱一鼓作氣使勁推開了花房的門。


    她驚呆了。


    彭與彬也愣了一愣。


    四目相對,清甜漂浮,翠紅相映。


    滿花房裏,高高矮矮的白漆鐵藝花架,排列整齊。形形色色的碳素瓷花盆,一盆接一盆地落定在花架上,可花房裏連半株花也沒有,盆盆都是蜿蜒的翠綠錦緞,從花盆裏,莖葉順著花架滑落到地上,錦緞上好像綴著無數瑪瑙紅珠鴿子血玉,含羞的白花骨朵是上頭蠟染的暗紋,這一番翠綠就這樣燎原似的蓬勃開來。


    一片翠紅之中,彭與彬半弓著身子,右手還提著一隻碩大的鐵皮澆水壺,壺口漏著小瀑布,刷刷地灌著一株駝背的草莓苗兒。他隻穿了家常的白襯衫,袖子也是半挽起來的,草莓喜陰,花房裏嘶嘶地開著冷氣,可彭與彬背上汗漬皺巴巴地粘著襯衫,越發顯得瘦了。


    “小鬱?”彭與彬好像恍惚了一瞬。


    思鬱道:“我以為你隻愛賺錢,沒想到卻還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原是我小看你了。”


    彭與彬垂首道:“我不留情麵地揭你老底,你這樣快就回來了,看來我也太小瞧你了。”


    “是嗎?”思鬱笑道,“不得不說,你真的挺有魅力的,我差點什麽都相信了。不過可惜了,你這時機確實抓錯了,你以為我是以情就能感動的?我可是郅思鬱。”


    不知為何,彭與彬好像又出了神。他動都沒再動一下,右手也保持著原來的動作,思鬱站在花房門口,隔了幾米遠,都分明看見那盆苗裏汩汩地溢出水來,她向前一步,急忙說:“仔細水溢出來了。”


    彭與彬聞言,忙收了手,那盆苗幼嫩的葉懶懶地扶在盆沿上,他卻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庸然挑眉道:“逢場作戲,誰不是真真假假?你卡裏的餘額和手裏的結婚證是真的不就結了。”


    那鐵一般的一口氣變成了鋒利的刀刃。


    思鬱格格笑道:“愛情能使人盲目啊,彭與彬,哦不,易與彬,林譯伊和你想必又是一出好戲了。連林夫人都要用錢買你——虛偽的真假。易家的山頭還好靠嗎?嘖嘖,可惜你沒吞下我,看來,這夫妻我們是做定了。”


    彭與彬繼續低頭侍弄他的草莓。思鬱挖苦道:“怎麽不說話了?你以前是不是也是這副賢良無害的模樣,如果我還沒糊塗的話,我的丈夫也不是吃軟飯的角兒,還幫人家販過毒吧?敢情您藏拙呢?”彭與彬也不惱,慢慢道:“你也許不知道,外頭那些甜品奶茶,都是加了各種香精防腐劑。我以前很胖的,隻是後來提前備考消瘦下來,因為愛上了這一口,就學著自己親力弄,一弄也弄了許多年了。”


    思鬱氣惱,決心不在嘴皮子上饒過他,但他這副模樣,倒是讓她進退都不是了。


    絲絲的水流緩緩從鑿了小空的壺口流瀉而下。


    一時的靜默,讓思鬱想起了昨天,卻恍如隔世般,不變的,就是這一潭死水。


    她頓時失去了掙紮的力氣。彭與彬走過來,從玻璃門邊的花架上拿過一個竹篾挎籃一把剪刀,一邊揀草莓一邊說:“小鬱,你贏了。我這麽多年,從來不需要拍檔的。你知道嗎?我身邊的人,都有致命的弱點,但你可以把你的軟肋踩在腳下,也絕再不依靠我。如果你有大筆資金,那你絕對是一個最了不起的操盤手。”


    思鬱冷笑道:“是嗎?看來像你這樣的一個人,是沒有弱點的。不過我活了死了,林譯伊都要回來了。我的拍檔,這和弱點不弱點又有什麽幹係?天和人心總是黑的。”


    “哦?黑嗎?”彭與彬原本沉默著,可沒由來地一句,好像又突然讓他想到什麽,他一隻手提著一小籃子草莓,另一隻手就拉著思鬱出了花房。


    思鬱異常順從地跟著他走,彭與彬帶著她來到了臨海的白漆闌幹旁,就鬆了手。


    彭與彬放下籃子,胳膊肘隨意搭在闌幹上。


    灰暗的天光裏,思鬱不解地望著他的側顏,彭與彬隻是向遠處抬了抬下巴。


    遠處,凝重的黑慢慢淡化,透出一點點青澀。曙光從雲絮裏掙紮出來,澄黃的流金千裏奔騰,夜的森冷如霧一般散去,隨之是蔓延的明白色,天頃刻像被洗過一樣。


    哪怕是假的,可總是暖的。這樣澄澈的陽光,原來急急忙忙和彭與彬一起,也有這樣的陽光。


    思鬱就像蛋撻裏的草莓陷,在溫暖的烘焙下漸漸鬆弛。她低垂著頭,隻看得到他們無名指上閃著的兩點晶瑩的光芒,思鬱卻喃喃道:“這樣明媚的陽光,要拉個簾子才好……”


    旁邊一點光芒開始掣動著。思鬱順著那條手臂往上看,澄黃的光暈中,彭與彬那雙丹鳳眼瞪大卻無神。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他仿佛受了一記悶雷,又好像他才是寒夜裏看到枯樹燃火的遠古人,一邊害怕一邊期待,全身都震悚著。他黯然道:“小鬱,你去榕城,是我特意安排的,我是想……”


    思鬱從沒見過這樣的彭與彬。可他還沒有說完,思鬱口袋裏的手機就滴鈴滴鈴地響起來。她連忙去接,是蘇菲兒助理的電話,助理慌慌忙忙地說了一通,思鬱卻覺得喉嚨在一點點被人扼緊收攏,好一會才掛了電話。


    思鬱連忙轉頭對彭與彬說:“一定是林譯伊開始挑項目下手了。婚紗項目出事了,一個月前的那個當紅明星穎穎,現在在滬州總店找菲兒姐姐鬧事,說婚紗布料有毒。如果牽連易氏這隻是一個頭,那名譽受損股價下跌,法國的資金鏈一解凍,就會有一場硬戰。”


    彭與彬凝澀道:“我知道。”


    思鬱看他如鯁在喉,便問:“你剛剛想說什麽?”


    “沒什麽,意料之中。”彭與彬眯著丹鳳眼道。


    思鬱皺眉道:“那我們先回公司。”


    “不用了,”彭與彬拉住思鬱,轉過頭來看著她著急的模樣,淡然道,“多大點事兒,成助理今天會回來的,交給他吧。”


    思鬱嗔道:“你又不是沒有為六芒做過事,你難道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


    彭與彬還是淡淡道:“我什麽都依你。但是我的拍檔,我們連蜜月都還沒度,所以這次,你得先聽我的。”


    思鬱氣急反笑:“那林譯伊呢?”


    彭與彬仍舊是一挑眉:“官方的消息你也信?相信我,她沒可能這麽快脫身的。”


    他真是想一套是一套。


    不過有錢真是好,一個小時後,思鬱就和彭與彬坐在了豪華的私人飛機上。空姐給他們各倒了一杯紅酒,思鬱淺淺地抿了一口,是醇香的法國酒。雪白軟綿的躺椅子上,困意一層層地包裹住她,她已經一夜沒睡了,彭與彬伸手摟過她的肩膀,倒真像什麽恩愛夫妻似的,他輕聲道:“小鬱,你困了,就安心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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