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的這個早晨還是一如既往地無聊。


    明軒把擦亮的毛瑟手槍裝進外套暗袋後下了樓。四年來,這棟房子的一樓已經完全成了一家小賣部,一屋子次第的瑪瑙穗子、紅酒瓶模型吊墜、各式羊絨織品,連附近酒莊進的葡萄幹都放在玻璃袋子裏,整齊地跟五花八門的零食擺在一張方桌上,一起和一個立式飲料冰櫃放在大門口那叢三色堇旁的顯眼位置。


    他姐姐明玫幾乎用這家小賣部賺到了他們必須的生活費,雖然他們根本不用自己賺任何生活費。


    明軒下樓的時候,明玫坐在藤椅上縫一件開司米披肩,純白色的羊絨,細密而長的流蘇,她正在給披肩一端綴透明的水晶珠,用的是湘繡,正統的中華繡法。明軒牽起披肩的一端,說:“姐姐的手藝還是一樣的好。”


    明玫笑道:“怎麽?也閑不住了?”


    明軒說:“倒不是,平靜了這幾年,到時候要貪生怕死了。”


    明玫藏下一個線頭,說:“那要不要給你娶一個法國姑娘?”明軒聳聳肩道:“姐姐,我看了這麽多法國妞,還是覺得中華女人最有味道,所以我喜歡上街,說不定就能看到一個黑頭發姑娘。”


    明玫笑道:“出去逛逛也好。”


    明軒出了門,像往常一樣到波爾多的市區閑逛。芬芳莊園被他甩在身後,那像一幅平靜的金箔畫,在陽光下散發著光暈,一對年輕的夫婦從那溫暖的光暈中走了出來。


    明玫的最後一針繡完,思鬱和彭與彬就進了這家的店門。


    明玫愣了一愣,旋即笑著問好。思鬱本來隻想著買瓶礦泉水,但看到了熟麵孔,不由覺得親切,環視了一圈這一屋子的東西,和明玫寒暄了幾句,就開始挑紀念品。彭與彬看到明玫手裏剛完工的開司米披肩,那披肩兩端的白水晶珠子閃發著晶瑩的光芒,他問:“老板,你這件披肩賣嗎?”


    明玫眯起眼睛點點頭。


    思鬱轉過頭來疑惑地偏頭看他。彭與彬眉眼修長,神采奕奕,他連忙笑著說:“小鬱,你看,這件披肩很適合你啊,春分立秋的時候,天比較涼,你要是像小說裏那樣,一身品藍的蠟染團花旗袍,耳墜上那種翡翠寶塔墜子,再披上這件披肩,一定會非常美麗嫻雅。”


    思鬱懵然地看著彭與彬興奮地比劃著,慢慢點了點頭。思鬱又選了幾件紀念品,明玫一件一件地包了起來,彭與彬付了錢,才發現又是麻煩的大包小包。


    出了這家小賣店,已經是豔陽高照的時分。


    明晃晃的陽光讓人生出燥熱,汗都濡濕了背。彭與彬感覺自己手上的大包小包都要掉了下來,他幹脆把東西全放了下來,然後脫下外套,隨手搭在了三色堇花叢前的白柵欄上,然後把小包塞進大包,用胳膊夾著礦泉水,才用另一隻胳膊去搭外套。


    思鬱看他局促的樣子,笑了一笑說:“我的手不還空著,我來幫你拿外套吧。”她接過他手裏的外套,那黑色外套的衣擺在三色堇花叢裏晃了一晃,就已經穩穩地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沿著這條路就可以去到波爾多的市中心。坎康斯廣場的正中央是一片渾圓的石雕噴泉,湛藍而白的天空下,潺潺的噴泉圍著石雕的馬龍,石雕的人像,那種帶著青的石像與墨潭一般的廣場地磚在藍白的天空下,在黑漆鐵藝桌椅上休憩的遊人麵前展現一中別樣的風情。


    波爾多的陽光是這樣明媚,從天幕漏下,如瀑布垂落九天。她沐浴在這樣明媚的陽光中,旁邊是坎康斯廣場中央的噴泉,清澈的水流在半空中噴出一道姣好的弧形,灑下一方清涼。當陽光普照的時刻,那水弧又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彩虹,像舞台的聚光燈照耀在尖足舞明星的紗裙擺上,有了莫名的親切感。


    異國他鄉,來來往往,她透過川流不息的人群,凝視他的輪廓。


    彭與彬也隻是一個少年郎。這樣明媚的陽光,給他的背影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他在廣場那邊的花店徘徊,法國人從來都是喜歡浪漫的,連帶著這座城市也浪漫了起來,真真假假,又好像他也是浪漫的。


    他向她走來,她含笑看他,他也眯起了狹長的丹鳳眼。彭與彬在她身邊坐下,總是偏愛新鮮的綠色似的,他舉起手中那朵帶著露珠的綠玫瑰,輕輕地別在了她的鬢間。


    花香在溫軟中淌漾,沒有轟轟烈烈,沒有驚險傳奇,但是如果說有幸福,那此刻會是永生永世。她就這樣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彭與彬,你喜歡什麽類型的?”


    他又眯起眼睛:“怎麽,你愛上我了?”她摸著鬢邊的玫瑰,故意歎氣:“書讀多了也不好。”他皺了皺眉,思鬱說:“你不知道是在哪本兒小說裏看的,長旗袍翡翠墜,得體嫻雅不錯,但現在恐怕也隻有總統夫人出席國會才這麽打扮了。”


    他若有所思道:“也不是這樣,隻是陰差陽錯選擇了一條路,就看不到另一條路上的風景了。可人們總是想把世間的美好都收入眼中,自古王侯將相,江山美人,一念之差,唯獨沒有雙全法。”


    她笑道:“怎麽?你是希望來生落戶山水?”他說:“我曾經有過一個機會,我以為我可以選擇,可就是一種感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讓我攪了這趟渾水。都說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不過佳麗再多,唯心而已。哪怕現在,我也是在尋找一種遺失的感覺,很荒謬吧?這樣的冠冕堂皇。”思鬱說:“所以,還是對錢最有感覺?”


    他笑而不語。


    彭與彬在法國是個很好的玩家,他們又閑逛了一整天,麵對思鬱的讚歎,他隻是悠悠說了一句:“賺錢就是要玩,玩得不痛快,賺錢做什麽?”


    直到天擦黑他們才沿著原路回去,終於到了芬芳莊園的葡萄山坡,大大小小的石子,思鬱跟著彭與彬走,一個不留神,思鬱“哎呀”一聲就重心不穩。彭與彬才反應過來去扶她,接過她手裏他的外套問:“小鬱,你還好嗎?”


    輕微的酸痛從隱隱從腳踝處傳來,她擺擺手道:“沒事,沒扭到。”彭與彬低頭看到她腳踝磨破了皮,血一絲絲從皮肉裏滲出來。她問:“有沒紙?”


    彭與彬連忙翻找他的外套口袋,把紙巾遞給她後,又好像想到什麽,繼續翻他的口袋。思鬱用紙按著傷口問:“你在找什麽?”他邊找邊說:“你有沒看到一個煙灰色的絲絨盒,見方的那種?”


    思鬱搖搖頭:“是剛剛弄丟了?很重要嗎?”他驀然抬起頭,山頭的暮靄倒影在他的眼睛裏,隱隱水光閃爍,又悄然黯然下去,他抿著嘴別過頭說:“算了,不重要,丟了就丟了吧。”


    彭與彬轉身向前。滿山的紫紅葡萄和火燒雲一起,灼痛人的眼睛,仿佛連成了一片燦爛的花海,一朵朵擠擠挨挨,更像煙花展開,閃耀最絢麗的色彩,可頃刻後,又是無窮無盡的黑暗,寒冷而沒有邊際,一如他頭也不會地離去。


    她亦步亦趨地跟上他,多年來似曾相識的恐懼密不透風地包裹住她。


    彭與彬回到莊園的城堡裏,幾乎是疲憊的癱在沙發上,任由身體深陷進柔軟的沙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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