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樓位於光壽坊。


    受限於時代和建築材料、建築成本的關係,這年代的房子,除了佛塔之外,很少有修得太高的,望江樓高五層,已經是翎州城的地標級建築。


    也因為周圍的其他建築普遍就是兩三層,所以即便是位於光壽坊,上到五樓之後,仍然可以輕鬆地望見南邊從安民坊流過的靈江。


    說是望江樓,也是名副其實。


    但高靖請客的時間是在晚上,這就顯然失了觀景的可能。


    隻不過晚上的望江樓,卻也有另外的一番熱鬧。


    請柬上寫著時間,周昂就踩著點兒過去,一路走著,等到了地方,已恰好是天光昏黃,紅日已墜。


    有人就在望江樓的一樓大堂裏候著,一看周昂進來,不等店小二招呼,便已經迎上前去,躬身施禮,道:“請問可是周校書當麵?”


    校書神馬的,純粹就是個美稱,這年代管讀書人稱校書,就跟後世推銷的動不動周總王總,賣房子的張口就張哥李哥差不多。


    母親周蔡氏在家時稱呼他“昂兒”,對外則說“我家大郎”,不識文字的街坊們叫他“周家大郎”,熟識的讀書人可以稱呼表字,陌生人略客氣點稱呼“周郎”、“周家相公”,將來要是能發點財,指不定還會有人稱呼“周大官人”。


    稱呼而已。


    周昂扭頭看他,客氣地道:“不敢,正是周昂。”


    那人又是微微一禮,道:“周校書請隨我來,我家縣祝已恭候多時。”


    於是周昂隨他拾階而上。


    五樓。


    天色雖還未全黑,但樓內已經掌起了各處燈燭,照得整座酒樓都格外亮堂、格外大氣。這一路上去,衣著整潔的店小二來往穿梭上菜,未被點中的佐酒歌姬失意下樓,各處雅間裏亂紛紛傳出琴歌與酒令,時不時有一陣哄堂大笑貫人耳膜,酒香菜香與女子的脂粉香,縈繞不去。


    路過四樓的時候,周昂甚至還聽到了一個小型樂隊的演奏。


    紅牙拍板、寸關琵琶,伴著一女伶的淺吟低唱。


    這個年代有錢人的夜生活,剛剛開始。


    而平常時候,在這個時間點,周昂應該在苦讀或練字,周蔡氏在縫縫補補或做繡活兒,再過大約半個時辰左右,這邊要越發喧騰的時候,萬歲坊那邊已經基本人人入睡,難見燈火了。


    五樓一樣蠟燭高燒,卻比下麵的幾層要顯得清幽了不少。


    如果是中午那頓飯,這邊的雅間怕是一室難求,但晚上的話,大約是因為江景沒得看,不少人也就懶得附庸風雅了,三樓四樓要個雅間,聚些好友,要女伶一人,佐酒歌姬三五,推杯換盞之間,軟玉溫香在懷,自是難得風流。


    這就是望江樓在晚上的熱鬧之處了。


    把周昂引到五樓一座雅間的門前,帶路之人便微施一禮,轉身告退了。


    周昂伸手推開門,站在窗前的高靖應聲轉身,笑著拱手,道:“子修兄!”


    周昂也拱手,卻道:“安平兄在看什麽景色?”


    高靖伸手延客,等周昂坐下了,他才在對麵落座,卻是笑道:“剛才還有些夕陽餘暉,現在隻剩一片蒼茫了,哪裏還有什麽景色?”


    頓了頓,又笑道:“要說景色,子修兄方才一路上來,大約領略不少。”


    周昂聞言搖頭笑起來。


    說話間,門從外麵打開,卻是方才引路那人重又回來,手裏端了茶盤。


    給兩人每人倒上一杯茶,他正要轉身告退,卻又被高靖叫住,“且住!”然後對周昂介紹道:“子修兄,此乃我家仆,名高僮,以後若是因私事遣人送信,就是他去,子修兄莫要拒之門外。”


    周昂聞言衝那高僮點了點頭,而那高僮也又施一禮,這才轉身出去了。


    桌是方桌,不算很大,不像是擺大酒請大客的樣子,二人對坐卻是正好。但雅間其實很大,就不免顯得有些空空蕩蕩。


    兩人喝著茶隨意說些閑話的工夫,門再次被打開,又是那高僮率先進來,卻是避在一旁,在他身後環佩鏗鏘,卻是兩個妙齡女子款步進來,逶迤施禮,口稱“見過兩位相公”,然後分開兩邊走過來,分別站到了兩人身後。


    周昂雖然一直過得都是苦日子,但在他過去的記憶裏,也還是留下了一些去有錢的同學家裏赴宴吃席的經驗的。


    吃花酒的話可以落懷,這些女子會給斟酒布菜,清談的格局的話,這些女子侍立身後,做的就純粹是斟酒的活兒了。


    俗稱叫“執壺”。


    兩女過後,又進來兩名女子,一人懷抱琵琶,一人手執紅牙拍板,進門來亦款款施禮如法,口稱“兩位相公萬安”,高靖微微點頭,道了聲,“坐吧!”她們便應了聲“謝相公!”,然後各自從角落處搬了胡凳,款款落座。


    高靖笑道:“夜來無甚景致可供佐餐,便命周僮叫了小曲,或可下酒!”


    周昂笑笑,道:“安平兄太客氣了。”


    高靖聞言也不答話,隻是衝那高僮微微點頭示意。


    高僮轉身離去,不一刻,十幾樣菜肴便流水般端了上來,擺了一桌。


    兩壺好酒,醴陽春。


    身後女子布筷,執壺斟酒,然後退到身後。


    不急著喝酒吃飯,高靖先吩咐一聲,道:“唱些清淡的曲子來。”


    於是那門口處側身坐的兩女子微微點頭,頃刻間琵琶聲動。


    還別說,多了四個妙齡女子執壺唱曲,這雅間裏頓時就不空了。


    於是兩人就著小曲,隨口閑聊著,邊吃邊喝。


    聊得盡是些讀書、學問。


    不知不覺間已是酒足飯飽。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這是周昂第一次喝酒,還好,度數不高,又是純糧食釀的,一壺約莫也就一斤多的樣子,下肚之後跟喝兩瓶啤酒的感覺差不多。


    擱到上輩子,這就算是還沒開始呢,但兩世為人,身體素質、酒精耐受度都明顯不一樣,此時多少還是有些微醺的感覺。


    江風徐來,不寒不暑,甚是暢快。


    高靖也不命人添酒,隻示意高僮賞了錢,命那四名女子都出去了。


    房門一關,清風朗月。


    高靖的手指在桌邊輕叩兩聲,笑著問:“我聞令尊曾為縣典史,市井之間,至今稱頌,子修兄有意出仕乎?願為典史,或願為茂才?”


    周昂聞言笑笑,心說終於來了。


    為了請這次客,高靖先是把地方選在外頭,然後又擺下這番輕奢的陣勢,講究,但又不奢靡,算是把禮貌做足了,要說的,大概就是這番話了吧。


    還是略直接了些,但仗著酒後,也算曲婉。


    從上次他主動登門,到昨日陳家院子裏的邀請,以及他身為上官卻一直以來如此的客氣和尊重,都已經早就表明了他的拉攏之意。


    周昂沉吟片刻,問:“典史何解?茂才又何解?”


    高靖已經收起笑容,一臉正色地道:“茂才乃郡守之職分責權,在下無能為力,若子修兄願為典史,我或可助一臂之力。”


    周昂笑笑,問:“我要做什麽?”


    高靖道:“什麽都不需要做。每日裏到衙門點個卯,關鍵時刻為我等壓陣,平日裏盡可來去自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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