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最初麵色平靜。


    實話說,得知僅僅五兩銀子,就可以“無責任”見到呂端的時候,他也有些吃驚,要知道,盡管已經是二十多年之後了,他的政治生命事實上已經基本結束,不可能再對當今的徐相產生絲毫威脅,但他畢竟還是每一任太守上任之後必須要做的一件相當重要的政治任務的。


    然而,五兩銀子,就搞定了。


    在他想來,得知自己現在的“門票”僅僅隻值這個價之後,這位前任宰相,說不得便會大笑幾聲,而那笑聲裏,應該滿是蒼涼,甚而悲愴。


    這是一個被政治貶斥加人身圈禁二十多年之後的前任宰相身上,理應會出現的情緒,意料之中,無可厚非。


    但漸漸的,周昂的麵容有些無法平靜了。


    因為他從呂端呂正山先生的笑聲和笑容裏,居然沒有看到絲毫的蒼涼、悲憤、無奈、感慨……等等任何此前臆想中該有的情緒。


    甚至……哪怕連一點發現了機會之後的野心頓生,也沒有。


    他似乎就是單純覺得這件事挺好笑的。


    於是大笑不止。


    他的笑容爽朗而幹淨。


    周昂有些詫異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笑聲停下,他笑得臉膛有些發紅,仍是不由得搖頭,帶著笑意,對周昂道:“周生勿怪,老朽失禮了。”


    周昂笑笑,問:“先生何故發笑?”


    呂端擺擺手,笑道:“可笑之處頗多,周生感興趣嗎?”


    周昂聞言笑起來,“左右也是閑著,先生若願意指點,末學自然想多聽聽。反正五兩銀子已經花出去了。”


    呂端聞言又是爽朗地哈哈大笑幾聲,然後才道:“二十多年彈指過,徐相居相位已是三十一年了,周生既然愛讀史,那我且問你,世間有三十年的帝王,可有三十年的宰相麽?”


    周昂想了想,愕然片刻,道:“怕是……僅此一例?”


    呂端點頭,道:“怕是所有人都已經感知到,徐相在位不久了。此事於我而言,值得一笑否?”


    周昂又想想,點頭,道:“值得。”


    然而這個時候,呂端的笑容卻漸漸收起,片刻之後,他竟是歎了口氣,道:“周生愛讀史,是好事,但還是讀的太少。此事……並不可笑。”


    周昂愕然。


    嘴巴張了幾張,周昂最終問出來的問題是,“我聞徐相春秋正盛,其武人出身,身體極好,六十多歲怕是還……”


    徐良擺了擺手,打斷了周昂的話,一時間竟頗有些頹唐的模樣,道:“不說這些了。我一貶斥之人,你一無知書生,豈能妄論天數?”


    周昂又是訝然。


    此時,呂端卻已正色問道:“周生為何要讀史?”


    這就有些考校的意味了。


    當下周昂趕緊收回剛才因為呂端的“異常”而引發的各種思緒,收攏精神,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道:“讀史可以明智。”


    呂端緩緩頜首,“此言良善。還有麽?”


    周昂又回答道:“讀史可以知興替。”


    “還有麽?”


    “呃……”周昂為難片刻,緩緩地道:“讀史可以知當下。”


    “哦?”,呂端目露驚奇,“此言何由?”


    周昂認真地道:“任何古史,都是當代史。”


    呂端呆立片刻,沉默下來。


    過了許久,他緩緩地道:“善哉!周生可謂知史矣!”


    …………


    十幾分鍾之後,周昂被呂端親自帶著,到了呂府的一座跨院。


    沒有什麽藏書樓,呂端的書,被收在這座跨院的五間正堂裏,推開門進去,除了正當門有一張書案兩把胡椅之外,裏麵滿滿的都是書架。


    院子裏隻有一老仆負責打掃照看,不過看房間裏書案和胡椅的磨損程度,這裏應該是經常有人來讀書的。


    周昂猜測,可能是他的兩個兒子,或者底下還有孫子之類的。


    帶了周昂進去,呂端大略一指,道:“那邊幾列書架,都是你要看的史書,你可以帶走去看,記得妥善保管,記得看完了送回來。若是你想在這裏看,也是可以的。”又指著距離最近的書架,上麵不是書,似乎都是些手稿,道:“這裏都是拙作,讀書心得,尤其是讀史心得,也頗有一些,周生要看,看完之後記得原樣放回。最底下這些手稿,尚未成書,皆是散談,周生可隨意取用。”


    周昂趕緊施禮再次道謝。


    這個年代也挺看重文化的,但曆史這一塊兒不是說沒人研究沒人愛,主要是好像並不怎麽普及,重要典籍至少是在翎州這種郡治所在,都不易得,所以像呂端家裏這樣,擁有那麽多書,而且有那麽多史書的,真的是大學問家,至少也當得起一個大藏書家了。


    人家願意敞開私人藏書的書庫,隨便你看,甚至連自己的手稿都隨便你看,實在是天大的恩情,自然值得認真的謝一謝。


    呂端笑著擺手,道:“這些書擺在這裏,隻是不舍得燒掉而已,偏生我家人口不多,看書者更少,是以常常感慨書不逢人突然積塵而已。周生願讀書,在老朽而言,反倒頗覺快意。你若要在這裏看,要吃要喝,盡可以去找這院中老仆索要便是。我家雖窮,還不至於連些吃喝都供不起。”


    周昂有些愕然。


    這竟是要挽留自己住下讀書的意思?


    想了想,他趕緊道:“先謝過先生盛意,隻是……小子倒是想在這裏埋頭苦讀,卻無奈在外頭另有職差,每天隻能拿出一部分時間來讀書,叫先生失望了。”


    “哦?周生看著年輕,已經出仕了麽?”


    “小子家貧,故托人到翎州縣衙謀了份差事,正是今年的事情。做一小吏,為人執筆墨而已,算不得出仕。”


    “唔。”


    呂端撚須,臉上忽然有些鄭重神色,道:“如此說來,周生倒不是隻知讀書的人了。老朽敢問,當今市麵,米價如何?”


    周昂愣了一下,旋即才回答道:“上好的大米,約五十文到五十八文一鬥不等,最近稻子已經收割,米價略降了一些,也在五十文上下。”


    呂端聞言蹙眉,片刻後道:“高了些。”


    片刻後,又問:“今年風雨頗諧,民間應無饑餒,豬肉價幾何?”


    這個就……


    最近,隨著周昂入職,周家算是有了穩定的經濟來源,周蔡氏終於舍得一天吃三頓飯,而且早飯晚飯都是吃大米飯了,隻是據說中午隻有她跟周子和的時候,卻仍會時不時吃一些雜糧,至於肉,仍是不大舍得買的。


    所以,周家最近的一次吃肉,應該還是周昂半個月前去買了一塊肉回家,但現在他賺錢能力上去了,對豬肉多少錢一斤,反倒沒那麽在意了。


    想了想,周昂才大概記起來,道:“三十八文一斤,有肥有瘦。”


    呂端聞言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神色鄭重的樣子。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卻是又把話題拉了回去,道:“周生若是不便住下讀書,也總不好次次皆行賄來此……”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忽然轉身,招招手,道:“周生隨我來。”


    於是周昂跟著他,出了這座跨院,沿著一道抄手遊廊,似乎是在往後宅去,卻在走到一處花圃前時停下來,呂端指了指那牆頭,道:“從這裏翻過牆去,後麵是條小巷,周生以後要來借書、還書,可以從這裏翻進來,如此,便不必花錢行賄了。既免了對方的過失,又得了你的方便。”


    周昂有些驚訝地看著那高大的牆頭,上麵果然有不少攀爬的痕跡,甚至仔細看,牆下的花圃裏,似乎還藏著一個高腳凳,想來也是為了翻牆方便用的。


    “這……這是……”


    呂端笑道:“家中小兒輩年幼貪玩的時候,想要出去玩耍,從正門出去,總要被人盯著,他們便想了這個辦法,從這裏出去,卻好可以躲過府外人的耳目。隻是近些年,已經用不上了。”


    周昂恍然,趕緊再次道謝。


    這不單純是把私人藏書敞開給你看了,而且還指點你怎麽悄悄溜進人家家裏,隻為了讓你既不花錢又沒有風險的來看書。


    也因此,周昂的道謝,比之此前兩次,還要更加誠懇許多。


    當然,事實上,如果他想偷偷溜進來看書的話,是完全不用那麽麻煩的,他甚至可以光明正大的走正門,也不會被門口監視的人發現。


    隻需要一點點的不怎麽成熟的幻術,就足以讓那些人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隻不過,出於對呂端呂正山先生本人的尊重,也是出於對借書這種事情本身的尊重,周昂才寧可放棄那些手段,花了錢買路,認真地進來拜見。


    見周昂態度誠懇,呂端笑得和煦,道:“好了,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就回去找書吧!想看什麽都可以。拿了什麽走,也盡可不必告我,隻記得要還回來,莫要損壞遺失便是。若是讀書時有什麽困惑不解之處,盡可以隨時來找我。”


    說到這裏,他笑笑,風趣地道:“你這五兩銀子,不能白花。”


    周昂笑笑,再次躬身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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