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說完,尹承一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被深深震撼了一下。</p>


    這不是什麽高明的故事,超能力橫空出世,帶來了人類自誕生以來最大的衝擊。所謂覆潮之下,焉有完卵?哪行哪業都沒能避開,社會從此發生劇變,也許,在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幾千個、幾萬個這樣的家庭,一夜之間破產。能夠得到補助,一口氣還掉上半輩子欠下的債,其實已經不錯了。又有多少家庭破碎後的人,至今流離失所。</p>


    林一奇不擅長講故事,他訴說的東西裏沒有修辭、沒有比喻,完全是真實發生過的事——然而這份最樸素的情感,輕易便擊碎了小烈酒在日複一日灌輸給自己的言語,在尹承一心裏,種下一枚命名為懷疑的種子。</p>


    他開始懷疑,林一奇到底有沒有錯。</p>


    他錯了嗎?</p>


    他的每一步,都是為了維係住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以他當時的能力,不可能從任何渠道補全這個虧空……突然間,一個財大氣粗的組織從天而降,拿出一大筆錢,問你要不要跟著他們混。</p>


    一個從小到大,跟著父母苦日子過慣,又親眼目睹父親在種種打擊下積累成疾,一夜暴死的年輕人……你讓他怎麽選呢?</p>


    義正言辭地拒絕,表示我是正義的,我堅決不和你們同流合汙?</p>


    正義值幾個錢啊?</p>


    如果換成自己,又會怎麽做?</p>


    自己……</p>


    ————</p>


    喝完最後一口酒,倒了倒,確定連一滴都倒不出來了,林一奇頗感遺憾地把酒瓶往遠處一摔,當啷一聲,摔得粉粉碎。</p>


    “好,時間差不多了……”都囔兩聲,一手拉住凸起的石柱,緩緩起身,向下方眺望,“謝謝你聽我說這些沒用老故事。對了,我叫林一奇。”</p>


    </p>


    “早知道了。”尹承一從他身上看出一股莫名灑脫,再看向那個大缺口,不祥的預感升上心頭,“你要幹嘛?”</p>


    “跳。”</p>


    “……為……”</p>


    “別問。”林一奇突然止住他的話頭,抬手,指了指上方。</p>


    抬頭看去,方才距離他們還有十來米高的黑石穹頂,卻在這一個悲情故事中,無聲無息地下降到了六米左右,仿佛懸在眾人腦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都會墜下。</p>


    除了殷洛嚇得驚叫出聲,尹承一和艾米都顯得很澹然,好像早就知曉了這件事。</p>


    隻是沒有說穿。</p>


    “這輩子,我都是給別人活的,既不幹脆也不利索。”林一奇笑著搖搖頭,拍了拍胸口,“罐頭吃光,酒也喝光,我什麽都沒了。現在,我快死了,至少怎麽死,要讓我自己來定——我不想留在這裏等死,雖說……跳下去的下場,應該也差不多,但至少不會太長。‘砰’,就那麽一下。”</p>


    “那種感覺,我還真想試試。”</p>


    “你……”殷洛這才反應過來,舌頭都嚇得打結了,“你要跳下去?”</p>


    “我勸你們也快點做決定吧,時間不多了。”林一奇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以你的身體素質,跳下去,還有活路。”</p>


    “可我還有同伴啊!”尹承一指了指身後的兩個少女,“她們怎麽辦?”</p>


    “……很遺憾。”到這個地步,林一奇平靜如水,麵無表情,似乎也不擔心自己說的話會不會激怒對方,“這種高度,如果你沒有減速手段,就算抱著她們跳下去,在觸地的瞬間,和摔在水泥地上是一個效果,巨大的反衝力會震碎她們的骨骼。不管你采取什麽姿勢都沒用的,落地刹那,就是她們的死期。”</p>


    一邊說著,林一奇緩緩轉過身,對尹承一露出有些詭異的笑。</p>


    “還未請教,尊姓大名?”</p>


    “……尹承一。”略一猶豫,尹承一還是報出了自己的真名。不知為何,他總感覺沒必要對一個將死之人隱瞞什麽。</p>


    “尹承一,我會記住你的。”林一奇笑道,“其實……從加入基金會的第一天起,我也想過……”</p>


    “假如有一天,我能像書裏的主人公那樣,各種機緣巧合,最後成了毀滅世界的大魔王,肯定要有一個人來記住我的開端……正好啊,尹承一,我想請你,記住我的故事。”</p>


    “當然嘍,我肯定當不成什麽大魔王了,充其量我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士兵。但是以後,你肯定要麵對一個窮凶極惡的魔頭,那時候你就要想到——搞不好,對這個滅世魔頭來說,一切一切的開始,僅僅是因為他家裏缺錢。”</p>


    話音落下,林一奇對人世間種種再無留戀,閉眼,縱身一躍。</p>


    消失在雲霧中。</p>


    ————</p>


    死寂。</p>


    沒吃完的罐頭還在地上,歪七扭八的擺著,人卻沒了。艾米捧著手裏的罐頭,如鯁在喉,一口都吃不下去。在這幾分鍾裏,唯一在活動的東西,便隻有緩緩下壓的黑石穹頂,就像一朵連接天地的黑雲。</p>


    “他……他竟然……真的跳下去了……”連艾米都露出驚愕之色,“基金會的人,都是瘋子嗎?”</p>


    “可能是他覺得,與其留在這裏,被擠成肉醬,還不如自己跳下去,一了百了……”</p>


    殷洛本能地想掏出手機,最後給父母打個電話,卻發現早就不知被衝到什麽犄角旮旯裏了,頓時泄了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哭也哭不出來了,聲音有些沙啞,“唉……我可沒那個膽子,這下怎麽辦呢……”</p>


    ……</p>


    黑石穹頂往下壓,終於懸到了三四米的高度。</p>


    再壓,就要壓到頭皮了。</p>


    “尹承一……你回去之後,先別跟我爸媽說,就當我失蹤了。”她索性躺倒下來,像是睡覺一樣,閉上眼睛,靜靜等待死神降臨,囑托道,“先讓他們找一段時間,就算找不到,也是個寄托。”</p>


    艾米沒什麽好對父母說的,對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死亡,好像也不怎麽在乎,隻是盤腿坐下,開始冥想。</p>


    ————</p>


    黑石下壓。</p>


    沉吟再三,尹承一的眉頭終於舒展開,認命似的歎了口氣,好像終於做出了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p>


    “別怕,殷洛,我們會一起回去的,但是……”</p>


    “原諒我。”</p>


    “……?”</p>


    睜開眼的瞬間,少年仿佛一頭情欲大發的老虎,猛地欺身壓上來,正好,把她壓在身下。</p>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少女無暇的初吻……就在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陰寒宮殿裏,交了出去。</p>


    ————</p>


    愧疚感,背德感,還有無窮欲念順著心頭一並湧上來,冥冥中,像是用鑰匙捅開了一扇門,屬於凶神的力量仿佛江潮歸海、磅礴而出,將尹承一的頭發染成和童孔一樣的爍金色。</p>


    蒸汽迸發而出,他像是憑空膨脹了一圈,原先的衣服都被膨脹的肌肉撐開,露出仿佛鐵石般的質地。</p>


    單手一招,斧子飛入手中,瞬間發出變形金剛一樣的金屬摩擦聲,變粗、變大,就像神話裏的定海神針一樣大,“冬”的一下,立在地麵上,硬生生將下壓的穹頂支撐住。</p>


    “轟——————!</p>


    !”</p>


    巨大的反震力沿著變化之後,足有四五人合圍粗細的斧柄傳遞過來,隻一瞬間,震得尹承一十指出血。</p>


    “嗚……”</p>


    一聲慘叫被他咬住牙口,生生吞回了肚子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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