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願,如願?”


    “啊?嫂嫂,什麽?”


    嫂嫂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我額頭,問我:“你怎麽了,魂不守舍的,不是說來陪嫂嫂的嘛,怎麽一句話也不說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桌上的荔枝往嫂嫂的麵前推了下,我可不能說我是在想江子棠的事,隻好轉移下話題:“嫂嫂,你吃這個,可好吃了。”


    嫂嫂搖了搖頭:“我這裏也還有些,你怎麽還帶過來了,待會讓人放些冰塊,你再帶回去自個吃。”


    我搖搖頭,摟著嫂嫂的胳膊說:“不要,一個人吃東西才不香,我要和嫂嫂一起吃。”


    嫂嫂顯然被我的話逗開心了,從我進殿來到現在,嫂嫂終於笑了,其實我哪能不知嫂嫂剛才的話其實是騙我的,阿綾早就告訴我了,這打從瀘州來的荔枝統共也就隻有五籃子,路上壞了一籃,兄長獨給了我一籃,還有些皇親和大臣,分給內宮中妃子的又能有多少。


    何況嫂嫂又是個不爭的性子,這荔枝要沒要都還要另說。


    荔枝的果肉晶瑩又剔透,咬一口真真是滿嘴的清涼,趁著嫂嫂不注意,我立馬把剝好的一顆荔枝塞進嫂嫂嘴裏,鼓著嘴巴瞪大眼睛的嫂嫂我還是頭一回見。


    我憋著笑,直催嫂嫂快咬,嫂嫂瞧我這模樣,拿出手輕輕打了我兩下,嘴巴裏又要咬著果肉,這模樣甚是少見,就連嫂嫂身邊的默娘也笑了:“看來還是公主有本事,這一來就把娘娘逗笑了,奴婢都好些天沒見著娘娘這麽開心了。”


    我嘻嘻一笑,抱著嫂嫂的胳膊,頭一揚,“那可不,我可是嫂嫂的開心果。”


    嫂嫂吐出口中的果殼,抬手假裝要來抓我,“好啊,既然是開心果,那就要吃掉去!”


    “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能吃掉我!”


    “看你這回往哪裏跑!”


    鳳梧宮內,我被嫂嫂追的上躥下跳,默娘在一旁連連搖頭,悄悄地把殿裏其他宮女給喚了出去,我提著裙擺東躲西藏,嫂嫂頭上的金鳳寰步搖鈴鈴當當的作響,額頭上有隱隱薄汗,可那淺淺的梨渦笑起來著實比那荔枝還甜。


    “哈!”嫂嫂從柱後突然跳出來,一把將我撲倒在軟墊之下,撓著我的胳肢窩不肯放手,“抓到了!”


    無處可躲的我被撓的隻能緊縮著身子,笑的都要喘不過氣了,“哈哈哈哈,好嫂嫂,哈哈,你就放過我吧,哈哈……”


    “不放不放,如願果然還是這麽怕癢。”


    “扶詩,如願怕癢,你怕是比她還怕癢。”


    扶詩是嫂嫂的閨名,在這宮中會這麽叫的,也隻有兄長了,嫂嫂一聽就立馬回頭看了一眼,那明黃色的身影不是兄長還是誰。


    “皇上……啊!”


    被我反客為主撲倒在地的嫂嫂一臉驚慌,想要起身卻偏偏被我撓著脖子,“如願,哈哈哈,別鬧,皇,皇上來了……”


    “嘻嘻嘻,我才不要放手,皇兄來了也不怕,原來嫂嫂也怕癢!”


    嫂嫂被我撓的直躲,想要起身卻偏偏笑的都沒力氣了,連眼角都滲出了淚,我正想再撓撓,卻突然身子一輕,被人提起放到旁邊去了,好一個英雄救美啊!我瞪著眼瞧著正抱起嫂嫂的兄長,“皇兄偏心!幫著嫂嫂!”


    兄長撇了我一眼,笑道:“朕的妻子朕當然要幫,何況朕還沒怪你居然敢欺負朕的妻子,好大的膽子!”


    “哼哼。”我才不怕呢。


    我坐在一邊衝兄長做了個鬼臉,而被兄長抱在懷裏的嫂嫂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想要下來卻被兄長抱的更緊了,“扶詩,別動。”


    “皇上,你怎麽來了,怎麽也沒人稟報一聲。”


    兄長走到主座邊,將嫂嫂放了上去,因著剛才的嬉鬧,嫂嫂的衣裳有些淩亂,兄長先是幫嫂嫂把衣裳整理好之後才說:“是朕不讓他們說的,在外頭聽你們玩的如此開心,朕可不想擾了你們興致。”


    “對了,還有這個,”兄長說著從懷中拿出了一隻金鳳寰步搖,嫂嫂一驚,立馬摸了下頭發,頭上哪有步搖,定是剛剛嬉鬧掉了,而後被兄長拾撿了起來。


    嫂嫂剛伸出手想拿回來,卻被兄長製止住,“朕幫你帶上。”


    “皇上,還是臣妾自己來吧。”


    “扶詩……”


    在一旁的我倒是看明白了,兄長想幫嫂嫂戴金釵,可嫂嫂定是覺得不合規矩偏不讓,推來推去,我決定幫兄長一把。


    “哎呀呀,”我的一陣怪叫果然讓嫂嫂和兄長都看了過來,然後我衝兄長努著嘴道:“皇兄,你還要不要照顧一下我這個小可憐了,你們夫妻恩恩愛愛的時間也太長了吧~”


    我故意把雙臂張開比劃著有多長,嫂嫂沒忍住笑了起來,我衝兄長眨了眨眼,金步搖穩穩當當的插在嫂嫂的發間,珠玉晃蕩著,兄長把嫂嫂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上,淺笑相望著。


    我好似又回到了十四歲那年,兄長十六,那天兄長被父皇喚去禦書房,回來的時候滿臉笑容,抱著我直轉了好幾個圈,興奮的在苑中走來走去,兄長告訴我父皇要給他娶妻了,娶的是國子監祭酒的孫女。


    “如願,你知道我有多開心嗎?我可以娶她了,我可以娶她了!”


    “中秋宴上第一次見她,我就好喜歡,她穿著一身杏黃色的衣裙,別提多好看了。”


    “隻是,隻是嫁給我會不會委屈她了,我現在什麽也沒有,連正經的府邸也沒有一個,若她嫁給我,還要看宮中人的臉色,她那麽好的一個姑娘,定是家人極其寵愛著。”


    “沒關係,等她嫁予我後,我一定會與她情深意長,朝朝暮暮,還要琴瑟和鳴。”


    兄長握著拳宛如發誓般,嘴邊的笑都快咧到腦後去了,向來沉穩的兄長如毛頭小子一樣激動,我還是頭一回見。


    中秋宴上杏黃色衣裙的姑娘,想來想去我也沒什麽太多印象,隻是還記得她笑起來有甜甜的梨渦,記得更多的還是江子棠,那天他穿了一身月牙色的衣袍,眾多人當中,我一眼就瞧見了他,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兄長十六歲,父皇便賜了婚,那麽我十六歲,是不是也就可以求父皇讓我嫁予江子棠了,到時候我定也要與他朝朝暮暮,情深又意長,要每日同桌而食,同塌而眠,還要年年月月日日牽手漫步,最好是在海棠樹下。


    十四歲的我想的天真又美好,可真到了十六歲,那一年那一天,確是我永永遠遠都想忘也忘不了,就算在雲安寺,有漫天星子,有暖暖燭火,也無法把我從穀底拉上來,因為我知道了,我是真真切切喜歡江子棠,而他也是真真切切不歡喜我。


    窗外的風拂過發梢,把我的思緒從十四歲拉回到了如今,兄長和嫂嫂淺笑相望的模樣到底撫慰了一些我愛而不得的心,北朝婚嫁有禮俗是男子要在女子出嫁前一個月把嫁衣送入女子府中,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為了那件漂亮的紅色嫁衣,兄長硬是把自己最愛的書畫都賣了,不過也不虧啊,換來了一個好嫂嫂。


    我輕輕地從軟墊上爬起來,打算悄悄出去,能讓嫂嫂最為欣喜的,永遠都隻是兄長,可是我忘了,這宮裏的女子最是會擾人心煩。


    當嘉貴妃走進殿內,後麵還跟著個故意挺著肚子的欣貴人時,我就知曉接下來必然會有事發生,明明才隻有三個月的肚子,這欣貴人偏偏扶著腰裝作有七八個月大碰不得似的。


    “臣妾給皇上,皇後娘娘請安,皇上皇後娘娘萬福。”


    嘉貴妃的頭上永遠都插著諸多的珠釵,一低頭一抬頭我都怕她因為頭太重摔倒在地。


    借著袖子的遮擋,嫂嫂把手從兄長手中抽了回來,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些許,兄長抬起手道:“愛妃不用多禮。”


    嘉貴妃這才笑意滿滿地扭著腰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但我可沒忽略她一進來時看見兄長在這後,手中的帕子都快擰碎了,而那欣貴人,始終扶著肚子情意綿綿地看著兄長,就連行禮也裝作很難彎下腰的模樣,還不待她行禮到一半,嫂嫂便讓她起來坐至一旁。


    都說三個女人一台戲,如今看來兩個女人也是可以一台戲的,隻是說著說著,兩個人的話題便扯到了欣貴人肚子裏的孩子身上。


    “皇上,欣妹妹如今也該換個大點的院子了,有了身孕可得需好生照看著,必然也得多加兩個嬤嬤,這人一多,小院子可不好住,”嘉貴妃一臉的笑意,說完後又問了嫂嫂一句:“皇後娘娘覺得如何?”


    “嘉貴妃說的有理,”嫂嫂淡淡的點了下頭,道:“清蓮苑如今還空著,過幾日本宮派人好好收拾下,欣貴人便住進去吧。”


    清蓮苑雖不若其他苑子大,但勝在位置極好,還是獨立的院子,苑內更是有一片蓮池,一到夏日,清香不斷,相比如今欣貴人住的慶平殿偏殿不知好多少,看那欣貴人滿臉的笑意就知道是極好的,隻是欣貴人剛想謝恩,兄長這頭卻說了個不妥。


    “清蓮苑裏有蓮池,恐蟲蟻多,不若搬去安喜殿如何,朕記得那兒還有個偏殿空著不是,愛妃?”


    安喜殿是嘉貴妃的主殿,刹那間她的笑容便凝在了臉上,“是空著,隻是……”


    兄長一拍桌,“那便好了,過幾日欣貴人便搬去那兒吧,有嘉貴妃照顧著,想必定然是好的。”


    瞧著嘉貴妃那咬牙又不得不答應的模樣,我隻覺得真是太舒心了,連嘴裏的荔枝也變得愈加清涼。


    經過這麽一事,嘉貴妃可沒心思再在這裏找不痛快了,本來她是想拿欣貴人的肚子來說事,結果這個大麻煩攤自個身上了,而那欣貴人自然更是鬱悶,現在她該好好想的是如何同眼高於頂的嘉貴妃相處才是,在這宮中,有孩子並不能代表什麽,就像阿娘有我和兄長,最後也是病於冬日,再也沒有醒來,就像嫂嫂,從前她也這樣摸著肚子欣喜的笑過,想著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向嫂嫂看去,自從欣貴人進來後,嫂嫂的眼裏的笑意淡了許多,我瞧見她悄悄地將手放在肚子上,卻始終沒有笑一下。


    等嘉貴妃和欣貴人走後,我連忙跑過去攬著嫂嫂,“嫂嫂,好餓啊,我們吃晚膳吧,皇兄也留下來一起!”


    兄長搖了搖頭,摸著我頭道:“朕就不了,你好好陪陪你嫂嫂。”


    我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嫂嫂拽住了手,“皇上去吧,國事繁忙,莫要太過勞累。”


    兄長愈走愈遠,嫂嫂不再看,轉過身拉著我走到榻邊,問我:“今晚如願要吃什麽,紅燒鱸魚怎麽樣?”


    我搖搖頭,抱著嫂嫂,將頭靠在她肩上,聲音有些悶:“嫂嫂明明是想皇兄留下來的,為什麽不說?”


    嫂嫂輕輕回抱住我,頭靠在我肩上時比從前要重些,如今嫂嫂再也不能在頭上隻插上一根玉簪子,因為不合禮儀。


    “如願,你知道嗎,在這宮裏,不是你想說什麽便能說什麽,不是你想做什麽便能做什麽,很多事情如不了願。”


    肩上好像有點點濕意,我有些手足無措,上一回見嫂嫂哭還是她哭著大叫說把她的孩子還回來,而如今嫂嫂沒有大叫,連哭都是默默的,她很平靜地告訴我,兄長今夜會去安喜殿,因為嘉貴妃的父親是威武大將軍,手握北朝大半兵權。


    這世上並不能事事都如你如願,這話從前也有人對我說過,陰雨連綿的天最是讓人沉重,他一身深色的衣裳被風雨打濕了也看不大出來,廊邊的屋簷下,他就是這樣同我說的,這世上並不能事事都能如你所願,但我也要學會接受。


    我接受了,嫂嫂也接受了。


    夜間的晚風有些涼人,阿綾替我裹上一件披風,“公主,皇後娘娘已經讓馬車在宮門口等著了,外頭風涼,咱們還是快些回去罷。”


    我仰頭看向天,黑沉沉的,連彎月都被掩在了雲中,朦朦朧朧。


    “阿綾,我有好久都沒看見星子了,漫天的星子。”


    深呼一口氣,我裹緊了些身上的披風,若這夜晚有月色照路,星子作陪,也當是十分美妙的。


    行至宮門,月光也好似亮了許多,許是之前被高牆所擋,如今傾瀉而出,以至於我一眼便瞧見了那頭掛著小鈴鐺的馬兒,還有馬兒旁站著的江子棠。


    如此之晚,他怎還在如此,好像連發上都有些濕,應當是晚間露濕了,手中還捧著什麽東西,我正在猶豫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呼,令霽方走了過來。


    “公主,馬車已經侯在那兒了。”


    我點點頭,遂往馬車走去,江子棠依然是站在那裏,夜色太過濃重,他站在那兒,一身白衣,看起來極為單薄,也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是在看我這個方向。


    真的是癡人做夢了,我搖搖頭,扶著阿綾的手上了馬車,這馬車極大,鋪著厚厚的軟墊,雖裝飾華麗,但總歸有哪裏不好,對了,少了暗格,可以放些小食,江子棠那馬車就不錯,哪哪都合我心意,若是我的……


    我拍了兩下自己的額頭,在想些什麽呢,真是頭腦發昏了。


    夜風拍打著簾子呼呼響,我幹脆把車簾撩了起來,恰巧經過江子棠,他還站在那兒,手中捧著的東西借著月光隻能看得出是毛毛軟軟的東西,再一抬頭,撞進的是一雙墨色的眼,有點點星光,含著我看不懂的心思。


    馬車咕嚕嚕往前,我再也瞧不見江子棠,終是忍不住探出了點頭,發絲被風胡亂拍打在臉上,那個白色的身影愈來愈遠,漸漸隱沒於夜色,卻依舊站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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