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長安城相比白日頗有另一種滋味,各家各戶門前都掛起了照路的門燈,街上依舊有不少小販仍在叫賣,來來往往的人並不少於白日,長安城之所以讓人羨慕,概因這一方繁華罷。


    嫂嫂安排的馬車讓我叫人牽了回去,此時我身旁是白衣翩翩的江子棠,暖黃色的燭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打出長長的身影,我悄悄往旁挪了一步,地上兩個影子恰巧挨在了一起。


    想來這種小心思也就在十四五歲時總會去做,而如今竟也會情不自禁耍點這小把戲。


    那時我總愛跟在江子棠身後,倘若一在宮中瞧見他,必然要悄悄跟著,直到他出宮才罷,雖然僅僅隻是遠遠看他幾眼,但也足夠心滿意足。


    如今,我卻與他一同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不是他在前我在後,而是他在我身旁,街邊熱熱鬧鬧,我卻隻聞得他一人聲音。


    “公主如何看今日之事?”


    “朝陽不會做這種事的,”我很快就答道,至於那秦光戎,想起他下午在禦書房的樣子,我就又加了一句:“祁陽王想必也不會做的。”


    江子棠笑道:“若朝陽公主真做了,依著祁陽王那性子早就嚇得戰戰兢兢了,要是乃祁陽王所為,恐朝陽公主早就親自上手將人捆綁起來了。”


    這話說的可是一點也沒錯,別人家的妻子哪個不是以夫為綱,哪敢對著丈夫大吼大叫,可偏偏到了大公主這裏,確是與旁人哪都不同。


    秦光戎好歹也是個王爺,秦家祖宗是北朝開國元勳,享有世襲罔替的王爵之榮,可秦光戎對大公主可謂是言聽計從,從前身上那份子紈絝之氣也少了不少,這倒是個好事。


    那時我以為父皇下旨要大公主嫁給秦光戎,她會鬧她會哭,可哭鬧之人卻是二公主,不僅如此,二公主還去祁陽王府找了當時還是世子的秦光戎哭訴了一番,大公主一聽聞,立馬帶著人去王府將二公主綁了回來。


    想起當時種種,一晃也過去了好些年,長安城還是那個長安城,願人還是那個人。


    “公主在歎何氣?”


    江子棠轉頭問我,他的眼角微微上揚,我時常愛看星子,皆不過因他眸如星子,於我年少時是指路的明燈。


    我看向前方的街道,三三兩兩的行人走走停停,我假裝四處張望,說道:“我隻是怕朝陽會因為此事受連累,怕是不知誰將此事嫁禍於她罷。”


    江子棠的眼亮了幾分,微微一笑:“不愧是公主。”


    “確實,那日我等順著線索,一路追尋到祁陽王府,輕而易舉便將那人在王府中抓到,但是所有的事情卻太過簡單,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略微思索,接著問道:“那刺客是王府中何人?”


    江子棠:“不過一小小采辦,而且是前一月王府剛招的。”


    我想起那日人實在太過雜多,匕首刺過來之時我並未瞧清刺客麵目,未刺中我後,他也沒多做停留,混進人群裏就溜走了,明明本來如大海撈針,卻偏偏線索很是明了。


    我抬頭看向江子棠,道:“幕後之人是故意將線索泄露,那日我在人群中,被好些人故意推擠至角落,怕是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刺客。”


    “不錯,”江子棠的聲音冷了幾分:“他們算盤打的倒是好,想將此事嫁禍給朝陽公主,想必也是很了解朝陽公主的脾性。”


    大公主最是不能忍受自己受冤枉,不是她做的事她絕不會承認,若是有人想要她去背鍋,怕是不鬧個天翻地覆都不會罷休,若是當時兄長認定了此事是大公主所為,這後果不用想也知曉,皇室之間恐會出一場亂子,而背後之人要的就是這個!


    光是想想,我的心裏就有些後怕,又連忙問道:“抓的那人如何了?”


    “抓到時,已咬毒自盡。”


    燭燈暖暖,卻暖不了人心,世人都說鬼怪會害人,殊不知人心才最會害人。


    我的手有些冷,仰望夜幕,星子當頭,我輕聲問道:“為何呢?”


    問完卻又覺得十分可笑,能讓人趨之如騖的除了權,還有什麽。


    頭頂傳來絲絲暖意,我訝異地看著江子棠,一時間竟忘了有動作,那隻手輕輕拍了我的頭,我聽到江子棠溫聲同我說:“公主,臣在,臣以後會護著你,好好護著你。”


    時隔經年,恍若又回到了那年宮裏人心惶惶之時,不知誰傳冷佳宮裏夜夜有一白衣女子行走,手抱琵琶彈蕭瑟之曲,冷佳宮是冷宮,裏頭根本無人居住,又何來的白衣女子。


    起初也無人相信,但有一晚,一宮女提燈路過,牆角忽而竄出一黑貓,眼冒綠光,第二日,宮女瘋瘋傻傻,逢人就說看見了那白衣女子,女子模樣極嚇人,長發白臉,口中還喃喃自語。


    第三日,第四日,一連五日,但凡夜裏有人經過此處,不是瘋就是傻,第六日宮裏的袁妃娘娘就小產了,時人傳言就是那白衣女子所為,而那女子正是之前袁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不知因何事死於非命。


    盡管宮裏父皇下令不許傳這些鬼怪之事,但那時我居住的寢殿離冷佳宮並不遠,一時間我被嚇得整日連飯都吃不下。


    打小我就害怕這些,若旁人同我說道一些鬼怪,我夜間必要做噩夢,何況宮裏出了這樣駭人的事,又沒個緣由。


    心中害怕時便會尋求安穩之處,而我尋的是江子棠,我於禦書房不遠處的宮殿柱後特意等他,許是真的害怕極了,也不管他平日裏對我的冷眼相對,上去就扯著他衣袖同他講冷佳宮的事,還沒說一兩句我就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江子棠聽的模模糊糊,但宮裏之事多少有些耳聞,我衣袖拽的緊,如何也不肯鬆開,這個時候倒是大膽了起來。


    我聽見江子棠淡淡的歎了口氣,許是很無奈,他也是如此這般摸了摸我的頭,破天荒的沒推開我,隻是將衣袖扯了回去,聲音比平日裏柔和了些許,他說:“公主,臣在,你莫要怕。”


    隻是一句臣在,我心裏就好似湧上了說不清道不明的勇氣,往冷佳宮旁走過時莫名多了一分底氣,在那之後,聽說是父皇請了定國寺的方丈來了一趟,反正就再也未曾聽聞什麽白衣女子抱彈琵琶一事。


    年少孤勇,於歡喜之人那處得了一絲光便可化作無數勇氣,足矣抵抗世間險惡,而如今一腔孤勇皆化作晚間的風,握不住也不知要飄向哪兒。


    我輕輕往後退了好幾步,風吹散了頭頂的暖意,也讓我發熱的腦袋清醒了些許,江子棠默默收回了手,我聽見他叫了我一聲,不是公主,也不是長樂,而是阿願。


    而我該答什麽呢,我想起他從前日日告誡我的話,於現在說出最合適不過。


    “江丞相,莫要如此,於禮不合。”


    唇齒間苦澀,到底是說出了這句話,夜風撩起我耳邊的發,那些行人,那些燭火,好似皆慢慢向後倒去,有風沙迷我眼,害得我險些落淚。


    “於禮不合……”江子棠喃喃自語著,隨即嘴邊露出一抹苦笑,收回的手負在身後緊握著,這句於禮不合,隔開了他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從前是,如今也是。


    身為江家的庶子,無能為力,他周圍的人是狼是虎,他不能把她扯進來,一句於禮不合,拒人於千裏之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她貴為公主,到底也是於禮不合。


    華燈初上,江子棠拱手朝我行禮,低下半個頭道:“臣子護著君主,當是理所當然,適才乃臣逾越,望公主見諒。”


    “無事,想必江丞相也不是有意所為。”


    我輕輕開口,苦意在嘴裏肆意蔓延,我有點想吃桂花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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