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被兩個士卒領進昏暗的底艙,隻見地麵上高高堆起各式各樣的貨物,其中不少看起來是旅人的行囊。角落裏擺著幾個巨大木籠,士卒把她推進一個木籠,很快就離開了。腳下地板濕滑,長滿了黴斑,韓鬆在昏暗中惴惴地數著時間,數到幾百下,當啷一聲,兩個士卒把傅易也推了進來。他手腳上各有一道鎖鏈,麵孔上有幾道擦傷,臉色十分難看。


    她心下稍安,但見傅易等士卒把艙門關上,轉身劈頭便道:“誰叫你這樣胡言亂語?”


    韓鬆知道他肯定十分惱怒,但見他目光嚴厲,忍不住辯駁道:“江……將軍一路保護我,現在陷入險境,難道要我視而不見嗎?”


    傅易怒道:“我被抓隻有一人,可以獨自逃生,再去尋你。你把自己也送進來,有什麽好處?”


    韓鬆自陳身份,當然是希望能掩護傅易。她料想傅易覺得她年幼,故作不知,索性直言道:“將軍不要糊弄我,這裏的守軍找的就是你,哪有那麽容易脫身?將軍若被當作亂黨,被查獲身份,就是叛亂的首領。但若是從雎陽逃難出來,便隻是我的從犯。”


    她一路上從未這樣和傅易說話,傅易聽得一臉愕然,韓鬆又道:“就說是奉命護送我,應當連從犯也算不上……”


    傅易冷冷道:“荒唐!”


    他一向和顏悅色,此時沉下臉來,韓鬆不由有些畏懼。但話已經說到這裏,隻得堅持說道:“我祖父在此做過官,這裏想必有能指認我家的人。將軍就算自投羅網,也不能救我。倒不如趁機離開,之後或許能來找我……”


    傅易問道:“許謇對你祖父懷恨已久,你知道他給你家安的什麽罪名嗎?”


    韓鬆道:“既然要殺我全家,想必是什麽大罪吧。”


    這話說得天真直率,傅易竟無言以對。韓鬆隻聽鏈條一陣碎響,他轉身在木籠一角倚坐下來,查看手腳上的桎梏。她覺得傅易是默許了她的主意,鬆了一口氣,也跟到他身邊。


    傅易抬頭望來,見她麵上還有一絲笑意,歎道:“我看你好大的膽子,原來隻是小孩子不知道生死罷了。”


    韓鬆正色道:“我如何不知道生死?如果沒有將軍,我一路上已經死了好多回了。”


    傅易道:“那我一路上救你,難道是圖你以性命回報嗎?”


    韓鬆見他神色鬱怒,也不敢說笑。她望著肮髒木板上的黴斑,心中恍惚有了幾分實感,問道:“許謇連我都要殺嗎?”


    傅易道:“他未必知道你,誰叫你送上門去?此地多是趨炎附勢之輩,從前站錯立場,如今更要想盡辦法討好許謇。你不怕死,也不怕臉上刺字,為仇人奴婢嗎?”


    韓鬆確然沒想到還有這樣繁多的刑罰,聞言不由伸手摸了摸麵頰。傅易又好氣又好笑,說道:“我說你不知者不畏,難道不是嗎?”


    韓鬆想了想,道:“那也沒什麽好怕的。”


    她看傅易顯然不信,說道:“我想祖父是秉直道而行的人,不會做壞事。是刑罰不公正,虐待無辜的人。縱使施加在我身上,我又有什麽可羞愧的?”


    這番話說出口,她自己也覺得有些輕薄:恐怕隻是對麵臨的打擊缺乏了解,才這樣無所畏懼罷了。傅易聞言歎了口氣,道:“世間的刑罰不止加在人自己身上,更要令其親愛者痛苦,見仇者暢快。你縱然問心無愧,卻叫我如何去見你叔父?”


    韓鬆聽他語氣柔和,也笑了笑,說道:“將軍既然這樣想,那應當理解我才是。我眼看你遇險,怎麽能一言不發呢?”


    這時候,腳下潮濕的舷板忽然一陣摩擦晃動,厚厚的船艙外傳來模糊的嗬斥呼哨聲,應當是這艘大船靠岸了。


    韓鬆輕聲道:“事到如今,將軍也不能阻止我,不如就順著我說吧。”


    傅易沉默片刻,說道:“提到我時,你就說有鬱州先生的遺書,交給我保管。”


    韓鬆聽他語氣不容置疑,頓覺不安:“可是——”


    傅易說道:“我自有辦法。”


    韓鬆還要再問,正在這時,暗處傳來咣當一聲,是門栓落下的聲音。


    傅易站起來,身上鎖鏈一陣脆響。韓鬆言語上逞英雄,但事到臨頭,不免膽怯起來,險些往後退去。她心道這樣更讓傅易擔憂,反而幾步走到他前麵。


    一人走近來,走到木籠前。此人身量頗高,穿著文吏的袍服,手裏提著一盞小燈。光線低垂,他的麵孔反而看不清楚。韓鬆見他提燈的袖口上有一塊墨跡,看起來是個書吏。


    書吏打量韓鬆一番,說道:“這位便是鬱州先生家的小公子吧?”


    韓鬆不料在這陰森潮濕的艙室裏,這人如此彬彬有禮地對她說話,頗覺離奇,她答道:“是我。”


    “小公子名叫什麽?有何憑證嗎?”


    韓鬆一時茫然:“還有人想冒充我嗎?”


    這書吏說道:“就算是欽犯,也需驗明身份。”


    傅易往前走了一步,看起來頗有怒意。韓鬆怕他阻止,搶先說道:“我叫韓鬆,鬆柏的鬆。”


    她此時才想起來,這個名字是她自己選的,如果這些人能查證,恐怕還真對不上。於是又補充道:“祖父曾說,大廈將傾,芳草易腐,唯願我等身為喬木。”


    她想要拿出三姐給的玉墜作為憑證,不料書吏點了點頭,沒有再問。韓鬆聽到一聲拉長的鈍響,那書吏把籠門打開了。他走到傅易麵前,不知如何彈扣幾下,把他手腳的桎梏也解開了。


    韓鬆震驚不已,傅易也一臉困惑。那書吏依舊十分平靜,解下自己的灰色外衣遞給傅易,說道:“兩位不要說話,隨我來吧。”


    傅易沒有多問,他俯身把韓鬆抱起來,展開外衣把她遮住。韓鬆聞到布料上濃重的墨水味道。她又是驚奇,又是緊張,伏在傅易肩頭一動不動。模糊中感到兩人從呼喊的士卒水手中穿過,下了顛簸的甲板,走上地麵,通過幾處宅門。碼頭上的人聲越來越遠,漸漸隻聽到兩人平穩的足音。


    過了不久,兩人停下腳步。那書吏說道:“足下沿此道進入山嶺,山中有一處空廟可以暫住,再下山就可以繞過綿城。綿城駐軍右肩有朱色標記,城外方圓二十裏都有追緝的隊伍。路遇官辦的驛亭,不要進去。”


    傅易沉聲道:“敢問先生的姓名,傅易日後必將回報。”


    書吏並不答,說道:“傅君渡河,是要去投綿山劉氏嗎?”


    韓鬆從外衣裏探出頭來,見他們站在一條小徑上,背麵是綿城高聳的城牆,月光稀薄,蒙蒙地照亮遠處的丘陵。那書吏站在一株積雪枯樹前,望之三十許人,麵相單薄,看上去有些孤僻。見她望過來,此人又說道:“傅君言道此地皆是趨炎附勢之輩,解某無話可說。但傅君若往綿山去,劉宗源也不是可信之人。”


    韓鬆想起,在離開梁城時,程圭就提到過這位劉將軍的名字,說他為人見利忘義,令傅易十分不滿。此時這位陌生人提起,傅易倒沒有作色,苦笑道:“看來全天下都以為劉氏不可信賴。”


    這些姓解的書吏說道:“天下皆以之為惡,必有緣故。傅君又是因為什麽篤信劉將軍呢?”


    傅易說道:“劉將軍與我有舊誼。”


    書吏問道:“敢問劉將軍與韓氏如何?”


    傅易不答,道:“閣下有話不如直說吧。”


    書吏說道:“若傅君不能養育韓氏的遺孤,我願代為照料。”


    韓鬆大為詫異,咦了一聲,扭頭看他。書吏說道:“在下聽見兩位在籠中的對話,小公子性情耿直不屈,我心中十分喜愛。在下與韓氏並無交情,但傅君若托付給我,我一定視如己出,盡心教養。傅君若沒有餘裕……”


    韓鬆越聽越奇,沒想到此人直言自己與韓氏無親無故,就要收養別人家的孩子。他還沒說完,傅易便道:“解先生相救的恩情,傅易銘記在心,今日就此別過。”


    解先生聽他這樣說,微微歎氣,仿佛難掩失望之情。但他也沒有再提,揖道:“既然這樣,祝二位一路順遂。”


    那解先生引他們走的是通往山中的小徑。道路崎嶇,滿是板結的積雪。韓鬆十分困倦,幾次要滑倒,傅易索性伸手把她拉住。她看傅易神色凝重,勉力說笑道:“我看那位解先生沒看出我是女孩子。”


    傅易輕聲說道:“他所言也不無道理。”


    韓鬆沒想到他忽然這麽說,隻覺得心裏一沉。傅易看到她的神色,解釋道:“不是我不願照料你,是說劉將軍此人確實頗為善變。”


    韓鬆說道:“那我們為什麽往他那裏去?”


    傅易簡短道:“我母親姓劉。”


    他又說道:“劉將軍做事看重親疏,一定不會出賣我。但是你不一樣,我們在綿山時,盡量不要提到韓氏。身邊沒有家人,最好起個小名方便稱呼。”


    韓鬆默然不語。她此時終於意識到,韓氏之歿,使她成為一個素不相識的路人也能開口索取的孤兒。饒是她十分信賴傅易,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憂懼之情。


    兩人在沉默中攀上最後一台石階,曙光暗淡,照出荒廟前中央一個破敗的神像,石料半塌在案上,看不出原來是什麽形狀。兩側種著數行稀疏的柏樹,無人照料,枝幹彎折在地上。


    傅易望著那株低垂的柏樹,忽然道:“我確實擔憂子澧所托非人。”


    韓鬆說道:“若沒有將軍,我早已經死在河邊上了。”


    傅易歎了口氣,說道:“你這樣聰慧,難道不明白養與教的區別嗎?我年少時以為,我與我父親不同,與我舅父也不一樣。但如今看來,我與他們也是同一種人。”


    他大概是想起了甘露教那位道長的話,輕聲念道:“落在泥地裏,就是泥漿的顏色。”


    韓鬆一時啞然。她想要反駁傅易,但也不知從何說起。過了好一會兒,隻說道:“霜雪青青,我就叫青霜吧。”


    傅易應了一聲,伸手牽她,韓鬆站在原地不動。她注視著雪地上的枝幹,幾經遲疑,終於說道:“那位道長把人世比做露水,照映的都是別人的影子。但我想我身是此樹本身,無論霜雪來自何處,映出的都是自己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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