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鬆沒想到這就在綿城裏呆了一個多月。過了不久,她不得不尷尬地去問謝冰能不能從哪裏討一件披風。因為她走得匆忙,沒有多餘的外衣,而商販給她的餘錢買不了有內襯的暖和衣裳。謝冰讓照看她的使女帶來一箱各種樣式的衣物,看起來像熱心的官署女眷們給的。其中有幾件小冬披,相當浮誇華麗,但不僅不及原先的暖和,而且穿起來又沉又僵硬。她發現自己低估了薑氏特意為她做的衣裳,心裏有些慚愧。但畢竟事出有因,也沒法再想了。


    這件披風換來的少年阿裴倒很適應新生活。兩個使女更像是官署派的幫傭,隔幾日來為幾個半大孩子做些複雜家務。阿裴住在一個隔間裏。每日天不亮就安靜地滿屋子找事做,像個勤勞的幽靈。韓鬆為免他過度劈柴挑水。不得不開始要求他和采薇一塊兒學寫字。


    殷昀回了三次信答複課業,有一次附帶了劉不棄一封長篇大論的信件。信中描述了學院裏劉十九挑起的一場因霸王論展開的大型鬥毆。除此外並沒有什麽新鮮事。有一天采薇告訴韓鬆馬上要過年了。官署裏也撥了一些財物給她,幾個下人要請她決定家裏節慶的安排。她大為驚奇:沒想到世間還有過節這回事。她想了半天,決定去問問岑楚。


    岑楚與一些老弱家人住在離她不遠處的別院裏,門可羅雀,很是冷清。他們自從埋葬了岑州牧,遣散了不少家人,好像在等待什麽親戚的消息,每日自己出錢往外送信。韓鬆好像曾聽到岑楚與家人商量想搬到更偏僻的位置。這一次去時,院子裏也是一樣死氣沉沉,沒有一點要迎新的意思。韓鬆等在外間待客的茶廳裏,聽見她又在討論搬到城裏去。家人似乎並不支持,爭吵聲變得十分尖銳。


    韓鬆不能裝作沒聽到,等岑楚進來見她時,便問道:“我天天在院子裏射箭,姐姐嫌與我住在一起吵鬧了嗎?”


    岑楚強笑道:“這是說哪裏的話。”


    韓鬆道:“如果有什麽難處,姐姐可以告訴我。”


    岑楚說道:“你是小孩子,不明白的。”


    韓鬆奇道:“我有什麽不能明白?謝先生還托我教阿稷念書呢。”


    岑楚笑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兩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看著門廊下發芽新綠上逐漸化開的積雪。岑楚像是忽然按捺不住地說道:“你知道薛都尉嗎?”


    這是綿城裏最大的武官,仿佛與校尉是同一級。韓鬆在謝冰辦公時見過,是個魁梧大漢,衣著奢華,語言粗俗,似乎與官員比起來更像屠戶出身。這人對謝冰頤指氣使,謝冰則回以千篇一律的一臉冷漠。她說道:“知道呀,是個脾氣挺大的人。”


    岑楚說:“你在這裏見到了?”


    她聲音尖銳,麵色惶恐。韓鬆說:“我在謝先生那裏見到。你們兩個認識嗎?”


    岑楚垂眸看向一邊。


    “青霜真是個奇怪的小孩。”她含著一絲淒涼的笑意說,“不知道你是明白還是不明白。”


    這下韓鬆反應了過來。薛都尉多半是仗著岑州牧去世,岑楚帶著弟弟無人依靠,想欺壓這位曾經的名門貴女。


    “哦。”她震驚地說,“哦……”


    她終於說道:“你能告訴段府君嗎?讓他阻止薛都尉?”


    岑楚冷漠地說:“我進城以後,就隻見過謝長史。我父親曾經說,段府君欺他是個有名無實的州牧,閉門不見,不把他放在眼裏。手下的人又傲慢無禮,所以他才決定去劉將軍那裏......”


    她說到這裏,忽然又輕聲說道:“青霜知道嗎?那天父親帶我一起去見劉將軍。是提議了與劉將軍結親。”


    她眉宇間籠著一層愁緒,皓腕盈盈一握,充滿憂鬱的風情。韓鬆想到劉不棄那副天真無邪的樣子,感覺有點滑稽。但這在這時大約不算很大的差距。她隻好點點頭。


    岑楚說道:“我本來也不太情願。父親說這是為了阿稷。他們有書信聯係過,劉將軍是知道的。但是......之後,所有人都當作沒有這回事了。”


    韓鬆再次無話可說。岑楚似乎也隻是想找人說出這件事。說完輕鬆了不少。兩人甚至還聊了聊曾經見過的元宵彩燈。韓鬆才告辭了。


    *


    韓鬆從岑楚院子裏出來,就去官署找謝冰。這一天是旬日的休息日,但她知道謝冰一向不休息。她一路穿過台階長廊,走得飛快。跑到謝冰的書房,裏麵卻沒有人。她頓了一下,聽到另一邊另有一間待客的小廳裏有人聲。走過去看,果然是謝冰在與人說話。他麵前案邊有一個深藍色衣服的人,身邊還坐著三四個隨從。


    而那人的臉她認識。看起來文質彬彬,眉目間卻有揮之不去的陰鷙神色。


    居然是曾在綿城外渡船上遇見的盧臨川。


    韓鬆猝不及防。那天夜裏盧臨川誣陷傅易,抓住她想把她帶走,那牢固的抓握感似乎仍然在肩上。江水刺骨的冰寒也從回憶中升起。她後退一步,撞在門邊上。


    屋裏兩人察覺了,都轉過頭來。韓鬆聽到謝冰說道“是我的女學生”,對方笑了,顯然調侃了一句什麽,謝冰沒有回應。韓鬆又困惑又不安,調頭往回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采薇跟在她後麵,險些撞上她。她發現不知為何采薇也很緊張,頻頻回顧。


    過了一會兒幾個人從她們身邊路過,其中一人穿著深藍色。應該就是盧臨川。韓鬆垂頭沒有說話。看見他的衣著刺繡十分精致,腰帶上有一串玉石墜子和幾塊令牌。都很名貴的樣子。看起來他確實如他所說,憑著他翻臉無情的本領,在這亂世裏得到了良機。


    她一個小女孩在拐角,盧臨川也沒有理會她。韓鬆等他走過了,回去找謝冰。謝冰在幾麵上看一張塗滿紅點的卷軸,仿佛有些不悅,說道:“你以後有什麽事,一並晨間來找我。這樣闖進來不成樣子。”


    韓鬆應了是。謝冰看了她一眼,發現她神色恍惚,問道:“怎麽了?”


    韓鬆說道:“方才那個人是誰?”


    謝冰說道:“從澍郡來做生意的。”


    他看看韓鬆,又略含笑意問道:“你知道那是哪裏嗎?”


    韓鬆搖搖頭。她緩過神來,說道:“謝先生,我來想與你說一件事。岑姐姐說她不想住在這裏,想帶著弟弟出去住。”


    謝冰皺眉道:“發生了什麽?她為什麽不自己來與我說?”


    韓鬆望著他,說道:“岑姐姐說薛都尉能出入那裏,她心裏害怕。”


    謝冰難得地愣了一下,似乎迷惑不解。然後他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表情變成了驚愕。韓鬆也料到,自己來報告此事顯得相當荒誕,但這城裏她隻認得謝冰,而岑楚連謝冰都不算認得。


    她望著謝冰片刻,謝冰道:“我知道了。”


    他臉上有些厭惡,但並沒有憤怒。韓鬆說道:“先生......”


    謝冰加重了語氣,說道:“我會處理的。你去念書吧。”


    韓鬆感覺有些失望,但又不能再說什麽。她本以為謝冰會義憤填膺。但或許就像岑楚說的那樣,她自己的父親尚且想拿她作為交易,又怎麽能對別人懷有期待?


    她心情沮喪地預備離去,謝冰說道:“青霜。”


    之前兩人上課並不需多少指代,他很少叫韓鬆的名字。韓鬆抬起頭來。看見謝冰說道:“傅司馬的幾支隊伍收複了七個縣,說要回來與府君討論聯軍的事。大概除夕前能到了。”


    *


    過了幾日,謝冰天蒙蒙亮就來帶韓鬆出城。傅易的隊伍在綿城附近駐紮,好像是基於一個廢棄村落。四下裏很是喧囂。韓鬆被放在一個大營帳裏等待,裏麵空空如也,除了幾案什麽也沒有。謝冰在和幾個高級軍官模樣的人交談,但是韓鬆都不認識。聽起來這些是劉將軍派來的代表。他們非常官樣文章地談了一個月來的剿匪出乎意料地順利,傅易通過接納本地的義軍和經濟支持把隊伍擴大了一倍。這很得益於謝冰提供的準確信息。劉將軍對下一步計劃感興趣。韓鬆模糊地聽明白,大概是因為一些重大勝利獲得了很多地區的實利,讓劉將軍開始覺得剿拿甘露教對他利大於弊了。


    最後她真的趴在案上睡著了。等再醒來已經是白日高升,帳篷裏的人都走光了,也不知道傅易有沒有來過。她懊喪地爬起來,走出帳篷,正好看見傅易被一隊騎士簇擁著往這邊策馬過來。


    他看起來瘦了不少,但唇邊含笑,看過來時雙眼炯炯有神。身邊的騎士有好些明顯的新麵孔。韓鬆衝出營帳跑上前去。


    傅易本要下馬,看見她已經跑到麵前,揚眉一笑,彎腰把她拉到馬背上。他還沒說話,韓鬆伸手環住他的脖頸,猛地埋頭到他肩上。


    這世界裏所有的人際交往都在強調距離感,連她自己也害怕別人靠近。但同時又時常覺得如此空虛寒冷,因此格外渴望人類的溫度。她差點落淚了。


    傅易大概感覺到她明顯的依戀之情,安慰地摸摸她的頭發。他絲毫沒有提這一個多月裏做了什麽事,笑著說道:“我帶你去河邊打獵吧。”


    *


    或許是野外的氣候變化確實比城市裏早一些。當韓鬆整日關在四角的院子裏讀書時,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即將帶來的新年。但是她和傅易走在山野裏,卻清晰地認識到春天將至了。


    他們是往綿城下遊走,與港口淤積的死水不同,這裏江流正蓬勃而下,隆隆作響。潮濕的空氣裏充滿鳥雀的啼叫聲。江岸兩麵都是一望無際的丘陵林地。樹木從棕黃轉進青綠,土壤從雪白轉進黑紅。各種各樣的顏色生機勃勃地交疊在一起。


    騎士們四散開去打獵了,隻有幾人不遠不近地地跟著。傅易一手攬著韁,載著她在岸邊漫行,不甚在意地問了她讀書的情況。韓鬆一一與他說了。又說到樂徵有教她射箭,但是沒有馬。


    傅易道:“我可以叫人給你找一匹小馬,但需要有人喂養照看。你的使女恐怕做不了。”


    韓鬆喜道:“呀,我正好有一個人。”


    傅易有些奇怪:“在綿城裏嗎?”


    韓鬆道:“我們在景州見過的。”於是把阿裴的事情簡要說了。傅易聽說她拿過冬的裘衣換了個人,眉毛挑得老高。他最後也沒有評價這個交易本身,隻是不鹹不淡地示意那件她要來的豔俗披風翻領,說道:“也算是為我解惑了。”


    韓鬆知道傅易與殷昀一樣,是豪門世家公子。但看他時總是血裏泥裏跑來跑去,沒料到他原來是會發現別人穿什麽衣裳還心裏挑剔的人。她大覺有趣,笑了起來。傅易歎了口氣,說道:“看你還挺得意。”


    他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伸手從馬鞍上把自己的黑色長弓解下來給她玩。這弓比她還高,沉得拿不動,用的箭也截然不同。使她頓時意識到自己練習的小弓是個玩具。傅易在馬上伸一隻手幫她穩住,韓鬆肩繃得筆直,隻拉開一點,射中了幾尺外一支枝幹,但箭頭碰到一下就掉下去了。傅易毫無誠意地笑道:“算你射中了。”


    韓鬆抗議道:“我拉不動它。”


    傅易道:“那我來幫你開弓。”


    他們往稀疏林地深處走了一段。然後下馬慢慢前進。戰馬跟在不遠處,在滿是積雪的林地裏走起來比韓鬆還要安靜。韓鬆一時聽到四麵無數低微的聲音。不知名的鳥遠遠啼叫出錯落的音節。江水遠遠流淌。融化的雪水正從枝頭滴落。


    兩人走在一叢翡紅色葉片的小喬木邊,忽然傅易按了一下她的肩,在她身邊蹲下。引著她的手搭上箭,把那張大弓展開。


    韓鬆驚奇地看著箭頭跟著兩人的指尖在視野裏慢慢移動,點過一旁積雪樹枝上一隻咕嚕嚕叫喚的斑鳩,然後點到了一隻咀嚼草根的灰色兔子。在這色彩繽紛的初春林地裏,她完全沒注意到它們在那裏。她剛想集中注意。傅易警覺地側一下頭,又帶她轉了一個角度。韓鬆猛然看見不遠處灰黑的林隙間露出一頭纖細的食草動物的半身,長得很像鹿,毛皮正從冬季的淺褐褪成暖紅色,頭上有一對剛冒頭的犄角。它仰頭啃食一叢嫩葉子,眼睛眨動,鼻孔好奇地翕動著。


    韓鬆沒想到真的能看見這麽大的野生動物,驚歎地觀察它。傅易大約也覺得有些巧合,輕笑了一下。他按著弓等了一會兒,見韓鬆沒有動作,提示地捏了一下她的指尖,低聲道:“放。”


    但是她難以決心讓箭射出去。這頭鹿和她差不多高,起伏的脖頸充滿野性的生命力,明亮的雙眼看起來很像人。傅易似乎收了拉弦的力道來催促她。在這猶豫的短暫時間裏,她手上積蓄的動能越來越大,纖細的手指逐漸勒不住顫動的弓弦。力竭的一刻她猛一轉向,羽箭往幾尺之外的方向胡亂飛去了。那鹿一驚抬頭,居然發出一聲嘹亮的鳴叫,縱躍過一叢灌木,倏忽就不見了。動靜驚飛一群頭頂的鳥雀。融雪陣雨般劈裏啪啦打在兩人身上。


    傅易大笑,把長弓收回去。韓鬆很不好意思,伸手拂掉臉上的雪水。


    傅易調侃道:“你說要學騎射。我還道家裏要像良平孫氏一樣,養個女將軍呢。你連個麅鹿也不敢打,學這個做什麽?”


    韓鬆惱道:“鹿也沒有惹我,為什麽要打它?”


    傅易笑道:“你想打個老虎嗎?那可不能遇到時再學。”


    韓鬆無言以對。她心裏湧過很多細碎的念頭,不知道如何表達。她忍不住問道:“殺人也是這樣嗎?”


    傅易把她從枝葉間拉出來,順手拍掉她身上的雪粒,思量地看了她一眼。


    “你說得倒也沒錯。”


    “什麽?”


    傅易道:“如果他來惹你,箭就能發出去。”


    *


    晚上傅易帶她回營地裏,有人為她紮了一個單獨的營帳。這裏的生活明顯不算方便,但似乎也問題不大。韓鬆心想能不能要求和傅易一起走,她不想回到城裏去。但是又想起身邊還跟著好幾個人。不知道阿裴和采薇怎麽辦。她這樣患得患失地睡著了,忽然半夜被聲音驚醒。有一個人在她的帳篷前輕聲說道:“女公子。”


    韓鬆聽到營帳外人馬移動和兵械敲擊的聲音,她立即寒毛直豎。那人又說了一次,是她仿佛聽過的聲音:“女公子,軍司馬命我帶你到他那裏去。”


    韓鬆說道:“好。”


    她披上衣服爬起來,鑽出營帳。確實是他們一起去看儺戲時傅易身邊帶隊的那位騎士。韓鬆問道:“瞿隊長?”


    瞿遠恭敬地笑了一下,說道:“女公子記性真好。”


    他還能說這句話,聽起來不是什麽大事。營地裏的人在有秩序地列隊,很多人臉上看起來是興奮。韓鬆放下了一半心。她一言不發地跟著瞿遠往前走到中營。


    她馬上看見營盤前方有許多持甲和持弓的士卒圍成一個尖端向前的防衛陣型。麵對著黑暗中的一排排火炬勾勒出的另一支隊伍。傅易持弓騎在馬上,正在陣前。火光投下眾多陰影。韓鬆看不清他的麵孔。


    他對麵原野的陣地裏也有一個人。


    那人的麵容也在陰影中,穿著一身寬袍廣袖的道袍。他身材瘦小,聲音頓挫有力,說道:“天下大勢,如同這滔滔江水,順流而下的人可以一帆風順,逆舟而上者則無不傾覆粉碎。小將軍不要選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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