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鹿行吟坐在沙發上, 手裏捧著一杯熱騰騰的牛奶, 坐得筆直規矩, 乖乖的, 好像不是在他家, 而是在上課一樣。


    顧放為好半天才把嘴裏的牙膏沫衝幹淨,又翻箱倒櫃勉強找到一包草莓味小餅幹,嘩啦啦倒出來放在碟子裏, 然後給鹿行吟送過去。


    或許是成長經曆影響, 顧放為在這些小事上有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儀式感,好比現在——世交的弟弟來了, 就要給他泡一杯熱牛奶,再給一疊擺得漂漂亮亮的草莓小餅幹。


    是哄小孩的手段。


    顧放為確認了自己沒聽錯後, 一邊用毛巾擦頭發一邊笑:“小計算器,你大晚上跑出來,就是讓哥哥教你英語?”


    鹿行吟握著牛奶杯,認真地點頭, 眼睛還是跟剛剛一樣沉靜發亮。


    他很認真, 顧放為給他的小餅幹,他也沒有吃。


    他坐著, 顧放為站著,眼睛亮晶晶地望過來, 讓顧放為想起他曾在s市教堂外遇見的一群白鴿。


    那時他遠遠地離開人群,漠然聽著教堂裏的聖歌,s市的教堂白天寂靜, 幾乎看不到信徒進出,來往的幾乎都是中年大媽和大叔——頗有一些魔幻現實的是,大媽們領完聖餐,轉頭就把劣質的華夫餅拿來喂鴿子,白天再在教堂前的廣場空地上跳舞,用音響放震耳欲聾的土味情歌,迷離的彩燈旋轉掃射。


    那天有人注意他,看見有個漂亮卻奇怪的男孩坐在教堂外的長椅上,神情肅殺冷淡,從清晨坐到夜晚,他呼吸著冷冬的空氣,如同一個溺水的死者。


    等夜晚的光怪陸離過去,遊離的鴿子被放了出來,這一批已經吃飽的白鴿不再像白天那樣見人就餓虎撲食地嘩啦啦飛來,而是安靜地在他腳下竄動。有一隻鴿子停在他膝頭,而他垂下眼,看見鴿子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烏黑純淨,遠離城市一切喧囂。


    那一刻,他從這些被訓練成討食機器的小東西眼裏找到了些許慰藉,甚至某種與塵世無關的神性。


    鬼使神差的,顧放為擦幹頭發走過來,微微俯身,去看鹿行吟的眼睛。


    他剛洗完澡,身上帶著薄荷牙膏與沐浴露的味道,薄荷涼,但風又是微熱的。他高,深秋穿外套看不出來,隻穿一件單衣時卻很明顯,流暢精致的線條下繃著肌肉,給人一種隱隱的壓迫感。


    鹿行吟仰起臉,沉靜的眸子中倒影他的影子,一樣幹淨發亮。


    微潤的呼吸輕輕貼在眼前。


    ……好乖。


    意識回籠,顧放為猛然意識到自己走了神,他幾乎被鹿行吟的眼神迷惑了,思緒也跟著散亂了起來:“是……學英語?”


    他抿抿嘴,“大晚上的,來找我,學英語?”


    鹿行吟有點急切地問:“可以嗎?”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慎重地看著他,望見顧放為的神情後,才意識到自己這樣好像有點任性,又放輕聲音,用他平常那種總是顯得格外嚴肅的腔調說:“你很忙,如果你沒有時間的話,也可以不用,我是……過來問一下你。”


    又想了想:“其實我也可以自己學。”


    這一刹那,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如同風拂過一樣,這樣的念頭掠過他的腦海,讓他突然明白了驅使他翻出學校來找他的動力。


    既然可以自己學,又為什麽這麽興衝衝地跑了過來呢?


    鹿行吟指尖有點發燙,他垂下眼,忽而又改了口,輕聲說:“我……我先回去了,宿舍要查寢……”


    反複無常。顧放為心想。


    反複無常的小計算器。


    顧放為不知道為什麽就有點想笑,他耐著性子逗他:“那你自己學,準備怎麽學啊?”


    鹿行吟認真總結:“我的基礎不好,初三開始上英語課,比s市進度晚一年,題目看不懂,所以先背單詞,從初中到高二現在的全部背完,然後按板塊做閱讀理解……”


    “嗯,還有聽力呢?”顧放為說不上來哪裏好玩,就順著他的話接著問,眼底似笑非笑,“是不是要跟讀呀,買原聲帶自己聽呢,我有個sweetheart甜心英語學習係統……”實則是改造過的橡皮擦和好記星英語詞典。


    那眼底的笑意彌漫進心底,轟然炸開,隻聽得見心跳。


    他在逗他。


    鹿行吟鬆開手裏的牛奶杯想站起來,垂下眼說:“我回宿舍。”


    顧放為卻擋在他麵前不讓動,修長的、指節分明的手一伸,就將他輕輕按在沙發上,用身體禁錮住,那指尖掠過他烏黑柔軟的頭發:“怎麽這麽乖啊你,會不會貪心?”


    鹿行吟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晶亮的眼眸,裏邊依然是他的影子。


    顧放為勾起唇角,“貪心就是——”


    鹿行吟抬起眼,看著他湊近了,指尖不燙了,卻開始有些發抖。顧放為身上的沐浴清香和灼熱體溫傾覆下來,和燈下的陰影一起沒頂。


    他下意識地要躲,卻沒有躲開,顧放為扣著他的肩膀,伸手用沙發上的空調被把他包了起來,裹得嚴嚴實實,讓他動彈不得。


    “哥哥有什麽不能答應你的。”他聽見顧放為說,桃花眼眯起來,淡然又散漫,聽不出真假。


    顧放為把他拉起來,半抱著他往裏推。


    桑蠶絲的空調被滑,他就扣著他的肩膀不鬆開,半哄半抱地推他進臥室:“先睡啊乖。你現在跑回去是想送給宿管抓你離校嗎?”


    “你要知道多少姑娘想得到你這個位置,小計算器。”他順勢在他身邊躺下,無聊又去捏他的臉,“有我當哥哥,不僅可以給你補英語,還能和你同床共枕,同進同退……”


    鹿行吟把他的手拿掉了,塞回被子外。


    他說:“那,你能回去考試嗎?”


    少年人清清亮亮的聲音響在空曠的靜夜裏,接著是一陣沉默。


    顧放為瞥他:“小計算器,你覺得我需要考試嗎?”


    鹿行吟不知道是不是困了,他側躺著麵對他,眼睛卻是閉著的,像是時刻準備入睡。他的聲音小而輕:“不需要,但是想你去,感覺這樣會好一些。”


    過了一會兒,又輕輕補充:“創業,很難吧。”


    “今天,一班的陳老師印了提高班的試卷,我給你拿了一份。”


    顧放為這次卻沒有再笑,他的臉色冷了下來,語氣雖然依然是散漫淡然的,但是其下卻多出了幾分危險的冷厲:“哥哥的事,你乖一點,不用管。”


    鹿行吟睜開眼,看了他一下,隨後“哦”了一聲,在空調被裏鑽得更深,不說話了。


    電扇嗡嗡地開著,顯得這陣沉默更加寂靜。


    鹿行吟安靜地躲在空調被裏,縮成一顆白淨的小團子。


    顧放為隨手關了風扇——他剛洗了電路元件,開著電扇小風等吹幹,噪音消失了,寂靜卻更加刺耳。


    顧放為覺得有些頭疼。


    怎麽就招惹了這麽個小家夥?


    深夜,顧放為做了一個夢。


    具體夢的是什麽他已經不清楚,隻記得呼吸間的血腥味,“咚”的撞擊聲,仿佛那一聲撞在他自己的頭皮上,昏暗的巷路裏有人說:“都沒有馬上死,跳下來還爬了一段路,在這裏坐了一會兒。”


    “是前幾天來鬧事的競賽生麽?現在學生心理這麽脆弱了,不就是考了個第二麽,多少人想考第二都考不到?”


    呼吸聲、人影、小巷的燈影一起在夢裏散亂,窒息感逐漸上浮,他無法行動也無法說話,隻能看著地上的死人,安靜地凝望著他。


    是鴿子的眼睛,純淨,帶著神性。


    “哢噠”一聲,他身邊的鹿行吟翻了個身,指尖碰倒了床頭的一個小擺件。


    顧放為一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


    他呼吸有些顫抖,轉臉去看,朦朧間才看到身邊還有一隻白白淨淨的小團子。


    是鹿行吟。


    他的世交小弟弟。


    顧放為在黑暗中一動不動了很久,如同發條用盡的機器人。


    很久之後,他才放輕手腳下了床,打算去衝個澡。


    他下床時鹿行吟醒了,少年人扒著被子,有些困倦,還有些困惑地看著他:“顧放為?”


    “沒事。”顧放為勉強笑了一下,“你睡你的,哥哥想起有一件事要做。”


    冷水的刺激讓他全身打著冷戰,卻也將那些破碎的夢境餘韻一起消除了。


    顧放為開了客廳的小燈,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又是愣了很久,隨後看見桌邊已經冷掉的牛奶,拿起來喝了一口,又吃了一塊小餅幹。


    餅幹盤底下多了一份訂在一起的、薄薄的試卷側,顧放為拿起來瀏覽了一下,見到是一些比較初級的競賽拓展題,數學和理綜的。


    他又想了一下,想起來了:這是鹿行吟拿給他的。


    這家夥還睡在裏邊,顧放為後知後覺自己之前的語氣像是有點凶。


    也不知道鹿行吟生沒生氣。


    他一般都不管弟弟妹妹們是否生氣,哪怕帶著玩的時候,他也是敷衍式的。弟弟妹妹生氣了哭了,和他有什麽關係?總之是他們非要跟過來玩。


    “真麻煩啊。”他輕輕說。


    桌邊有筆,他順勢拿了起來,卻不寫題,隻是把那些單麵印刷的試卷翻過來,將背麵當成草稿紙。


    遒勁鋒利的筆跡在上麵落下。


    “英文版小計算器版本改進日誌。”


    “調整了bug:背單詞。修改為:不需要背單詞就,拋棄低效率的提分方式……”


    他洋洋灑灑寫了很多,最後懶得寫了,最後一行寫上:“以下略。直接來問我。”


    想了想,似乎覺得這樣的賠罪還不夠,又很小心地在旁邊畫了一個漫畫版的計算器和倒黴小人,小人頭頂冒著一個氣泡:“歸零,歸零歸零,不開心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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