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我在這裏等了你一晚上。”


    顧放為聲音有點冷, 和上個次他翻窗進來得知要排隊後反應不同,這次顧放為看起來是真的有些生氣了。


    漂亮英氣的眉眼暗藏著某種壓抑的情緒,不過很快, 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不是很好, 看了看鹿行吟一樣被凍得發白的臉頰, 聲音也軟和下來。


    “哥哥有話跟你說。”


    這種溫柔的語調, 一刹那有些像是回到從前那種哥哥弟弟的時刻, 帶著一些寬縱、忍讓, 但是比起以前的漫不經心, 顧放為這次聲音有些嚴肅,或者說——也有一些尷尬。


    無言的沉默與思索。


    隻要他再看一眼麵前小小一隻的少年, 那一天的許多話都會無比清晰地再度浮現。


    ——我喜歡你。


    ——哥哥。


    鹿行吟烏溜溜的眼睛瞅著他:“那你說吧。”黑夜東風裏,他顯得乖巧又認真。


    周圍一群人好奇地看過來。


    顧放為眸光沉沉, 聲音也一改平常的態度, 變得甚至有些慎重:“——算了, 我先回去了,下次找你說。”


    鹿行吟回頭望了望自己的朋友們:“你們先進去吧,我一會兒就過來,學長要請你稍等一下。”


    “沒事啊。”沈青雲衝他揮了揮手,等在了校門口。


    鹿行吟仰起臉看顧放為。


    周圍清淨了下來, 他的眼神一樣幹淨、清靜而坦然。在夜空下顯得格外透亮。


    他叫他:“哥哥。”


    顧放為看他乖乖的樣子,下意識伸出手——這是他們彼此都習慣了的一個動作, 但他手剛一抬起來,鹿行吟就往後麵讓了讓, 躲開了。


    顧放為微微一怔,隨後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也這麽晚了,一時間說不完。隻有一點, 思風。”


    他特意咬字,叫了他原本的名字,仿佛這樣的稱呼可以凸顯某種刻意的邊界感。


    鹿行吟安靜聽著。


    “你沒有在躲哥哥嗎?”顧放為輕聲問。


    鹿行吟瞅著他,說:“沒有在躲哥哥。”


    又說:“喜歡哥哥。”


    “……”就這麽一句話,顧放為覺得自己頭皮又要炸了——倒不是之前被男生追求時的那種炸法,而是渾身上下仿佛被一道閃電批過。眼前的鹿行吟不聲不響,居然還是個順口就能隨時表白的主,說完還一副清清淡淡的樣子好似什麽壞事都沒幹——要命!


    這個弟弟,路數還挺野。


    顧放為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見鹿行吟已經彎起了眼睛,烏溜溜的眸子裏盡是坦蕩。


    他走過來,修長、冰冷的指尖往他兜裏碰了碰。


    顧放為一僵,隨後就見鹿行吟退後一步,又衝他笑著,揮揮手:“太冷了,哥哥你先回去吧。”


    顧放為下意識地碰了碰兜裏的東西,尖銳、微微發硬的塑料包捏入手中,還帶著體溫餘熱。


    是一包感冒藥,深綠色的包裝袋,薄荷油與金盞銀盤微苦帶甜的氣息一並湧上。醫務室裏最廉價的藥劑,受涼了降溫了,每個人都習慣性地喝一包。


    他從小身體好,愛好又是滑雪和射箭,生病的次數屈指可數,壓根兒看不上這些學生間的小東西,但不知為何,現在這麽小一袋小東西放在兜裏,卻仿佛是一個燙手山芋,幾乎讓他捏不住。


    鹿行吟帶著沈青雲回宿舍。


    他這裏沒有多餘床品,剩下幾個人拚拚湊湊,抹黑送來了幹淨的床墊被褥枕套等東西,連洗漱用品都很神奇地湊齊了。


    東西送到了,其他人也舍不得走,沈珂一個人是女生,他們還商討了一下作戰計劃:“大本營就先定在鹿行吟這裏,沈珂你有手機,我們開著電話討論,你那邊可以嗎?”


    黃飛鍵大大咧咧掏出自己的手機:“用我的也可以,我的有視頻通話功能。”


    “好,周六周日男生宿舍開放,到時候我也可以光明正大過來。”沈珂在電話那頭說。


    離月考還有四天時間,當中兩天是放假。本來循舊例,應該是月考完後直接放假,但這次月考時間由於撞上了高三的一次全省聯考,放假安排上要給高三讓路,所以這次月考在周末假期之後。


    這些孩子都還沒有困意。


    沈珂在電話那頭問:“這次月考試卷類型,你們做過嗎?”


    鹿行吟舉手,隨後從宿舍桌上拿起一遝打印紙——這些都是他在顧放為的出租屋裏,借用顧放為電腦打下來的。


    和顧放為一起窩在他那個巨型貓窩裏的事,也就在前天。


    他微微頓了一下,隨後不著痕跡地拿過來:“我做了三年的,全科都做過一遍。”


    沈珂在那邊笑:“巧了,我也做過三年的。你們其他人呢?”


    易清揚和黃飛鍵表示還沒又開始,而沈青雲說:“那你們沒做的先抽時間做,一天時間,把往前四年的都做了,能行嗎?”


    鹿行吟飛快地計算著,其他學生也都安靜下來,認真計算著自己能用的時間。


    “質檢題目新,難度大,數學加上理綜還有我們沒學過的內容,按照正常考試時間,一套做完是五個小時,加上訂正時間,算上六個小時,四套試卷需要二十四小時。”易清揚問,“我們擠得出這麽多時間嗎?教室那邊還在正常上課。”


    “請假!”


    “逃課!”


    同一時間,黃飛鍵和沈珂給出了答案。


    “老李估計不會這麽好說話,這個理由行不通。”易清揚否決了,陷入了猶豫中,“或者我們刷夜呢?”


    網吧包夜,他們叫做刷夜,通宵學習,他們也叫刷夜。男生間就是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比拚,1班男生中尤甚,易清揚和黃飛鍵等人已經對類似比拚駕輕就熟:比誰通宵看書的時間晚,比誰最快時間寫完一整本紫皮五三。


    “這個可行,我們能熬夜。不過考試之前一定要休息好。”


    沈青雲嚴肅地說:“隻剩四天時間,分秒必爭,休息和學習時間都要安排嚴格。每個人不必要全部寫完訂正,隻需要摸清楚試卷風格和考題類型就行。我這邊沒什麽事,普通高考數學卷四十分鍾能寫完,理綜試卷一個半小時,我會先在小師弟這裏寫著,明天中午大家過來匯合。”


    鹿行吟又舉手:“我可以和師兄你一起,我們班主任會批準我的假。”


    沈青雲有點意外,他看了一眼鹿行吟,隨後說:“好。”


    其他人怕被查,先各自回去了。沈青雲找鹿行吟借了紙筆,查著網上的試卷,迅速地爬上床,開始寫第一套試卷。


    寢室裏安靜下來。


    從這裏能看出來,沈青雲是極其自律、行動力極強的人,他的長相也給人類似的觀感:麵部瘦削沉毅,嘴唇抿成一線,嚴肅得像個銅像。


    鹿行吟訂正完一套理科綜合,回頭看了看沈青雲,正好看見他寫完了半套數學卷,翻頁過來伸個懶腰。


    “學長。”鹿行吟輕輕問。


    “嗯?”沈青雲抬起眼,關切地問,“怎麽了,遇到什麽問題了?


    “沒有,是想問一下你競賽的事。”鹿行吟的語氣很小心,“如果不好說就算了,陳老師說學長你的競賽成績被取消過,是發生了什麽?”


    “競賽成績被取消基本隻有一個情況,那就是成績不實視為作弊。”沈青雲提到這件事,語氣稍稍有些凝重起來,他說完後頓了一會兒,才接著笑了笑,“不過學長也可以告訴你,作弊兩個字背後的水比這個要深很多,一個人背鍋,總有另外的人受益,而且可能不止一個人受益,而是一群人。具體情況我不能說,但是如果學長告訴你,我是因為競賽作弊被取消成績,而我以我今年拿到的全省第四金牌發誓,自己並沒有與作弊,你信嗎?”


    他對他一笑。


    鹿行吟垂下眼:“我信。”


    他回答得認真而迅速,沈青雲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翻開下一頁錯題本,伸手壓平翹頁的紙張。“我也是。”


    以他曾拿到的金牌起誓。


    “本次月考試卷風格仿照s省質量檢測難度,樣卷我們已經拿到了,難度係數得點預估是,9。而這次的不利情況在於,鷹才中學的月考試卷難度判定為,5.”


    “九分???上次鷹才月考的難度得點也是5,青墨那個垃圾學校,為什麽出題難度越來越高?”


    廣闊城市的另一端,季冰峰掛斷顧氏評定團的電話後,麵向霍江、葉宴兩人,平靜地闡述這一情況。


    “而鹿行吟少爺今早來了電話,意思是繼續留校,準備月考。”


    霍江攥緊了拳頭。


    葉宴卻一直看著窗外。


    “他最近怎麽樣?”


    “應該是一直住在放為少爺那裏,昨天還跟同學出校探望生病的老師。”季冰峰說。


    霍江怒道:“看看,這就跟顧氏一條心了,顧青峰把他孫子塞進青墨,這是安的什麽心?”


    季冰峰頓了頓,有點尷尬。他沒好意思直接告訴霍江,顧放為早在一年前就進了青墨,鹿行吟如今這個學校,還就正好是霍氏千挑萬選出來,想把他養廢的學校。


    葉宴若有所思。落地窗外城市繁華,夜空之下的車水馬龍,卻顯得有一些孤寂,“還是不回來,那……至少給他送點東西。零食,生活用品什麽的。他身體不好,既然活不長……有緣的這些日子裏,還是對他好點吧。”


    青墨七中。


    “你們s省的質檢試卷幾個特征:難度大,開放性題目多,這種開放性不止表現在數學、理綜部分,還表現在語文和英語上,在現有題型條件下題目的選用,信息量大,不走常規。”


    沈青雲一晚上做完兩組質檢試卷,熬著一雙通紅的眼睛跟他們吐槽:“你們s省試卷也太他喵的難了!理綜我差點做翻車!我高一高二就最討厭做你們省的題目,不愧是全國高考最難的地方!”


    “過獎過獎,還有呢?”一群人帶著食堂打包回來的飯,重新聚在了鹿行吟的宿舍。


    鹿行吟成功在謝甜那裏請到了假,理由還是身體不舒服。謝甜從宋黎那裏了解到,上次月考鹿行吟也特意請了假,大約猜到了什麽,給他批假的同時還讓他注意休息。


    “而開放性題目其實也不是完全的開放性,考慮到綜合給分,實際上也可以分成幾大類。”沈青雲說,“這個我和小師弟討論了一下,他和我的看法相同。”


    鹿行吟出聲了。


    “第一類,實驗設計,比如去年生物遺傳設計的壓軸,前年化學分析對照實驗設計題,分數都是20分整。實際上是將順勢考察思路翻過來,依然按照要點給分,觀察我們對實驗的整體掌握情況,擁有獨立設計出清晰對照組、清晰實驗條件與目的的實驗能力。”


    鹿行吟迅速翻找著試卷,另一邊沈珂比他先一步,迅速找到了對應例題發送在他們昨天剛創建的【守護青墨-幹掉鷹才那些老陰比!】小群中。


    他垂下眼,低頭翻找著試卷,聲音清淡卻沉穩有力,易清揚和黃飛鍵對視一眼,都有點驚呆了。


    黃飛鍵尤其意外。他在此之前對鹿行吟的印象,還停留在“遊戲都不會打”“白白淨淨弱柳扶風”“數學大佬”的級別,卻沒想到鹿行吟還有這樣氣場強大、把控一切的場麵。


    易清揚看他的眼神已經變成了完全的崇拜,他偏頭告訴黃飛鍵:“他還會修東西,什麽都能修,我的迪拉光流就是他修好的。”


    他們宿舍給易清揚那個閃瞎眼的台燈取了個名字叫迪拉休姆光流,來源是迪迦奧特曼。


    鹿行吟沒有分神,沒聽見他們這些竊竊私語。


    他鉛筆劃過幾道題,極其有條理地說道:“第二類,實驗方案評價對比,或者情景題中的解題思路對比。這種題目實際上考察理解不同種類實驗設計的邏輯,尋找缺點核心,同時要求我們在進行數理運算的同時,對其進行補全。這一類與剛剛提到的那一類十分相似,但考察難度更高,更有目的性地考察我們在實驗設計中查漏補缺的能力。比如去年的物理壓軸,第一種實驗方案設計錯誤,藏著一個邏輯陷阱,第二種實驗方案設計正確但運算錯誤,運算錯誤點在於公式運用不正確,一共有四個挖坑點,如果沒有經過訓練,很難拿全分。”


    “第三類,限定物理,極限考察綜合能力,多種狀態變化下的受力、壓強、液體變幻問題,如旋轉玻璃棒中的水銀柱的受力分析……”


    所有人都認真聽著,沈珂在聊天群裏迅速進行著紀錄和找題歸納。聊天記錄飛快地往上翻。


    飯在一邊放著,涼了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懂,所有人都全神貫注。


    ……


    27班。


    鹿行吟的座位空空蕩蕩。


    顧放為把背包放在座位後麵掛著,視線往前掃了一下,起初是以為鹿行吟去了洗手間,後麵上課了發現人還沒回來,才知道不是。


    他也是此時此刻才後知後覺,為什麽鹿行吟每次去洗手間,都要不辭辛苦跑到科技樓。


    實際上鹿行吟和他接觸的過程中,一直都沒有任何主動行為,連越界都說不上。那些浮光掠影的靠近和依賴,都是鹿行吟極力避讓過後的,隻有他一個人懵然不覺。


    “小計算器呢?”他早上有兩節課沒來,問道。


    聲音有些沙啞。


    “校花你感冒了啊?”陳圓圓問道。


    昨天在校門口凍了一晚上,感冒也說不上,隻是有點不舒服。


    曲嬌隨口說:“他請病假了,在宿舍休息呢。”


    “又生病了?”顧放為皺起眉。


    臨近中午,他拉過書包起身,剛推開教室後門,就見到一個姑娘站在門外。


    徐菁抱著一摞書,有些緊張地站在外邊,正想鼓起勇氣敲門。


    顧放為怔了一下:“你過來幹什麽?”


    “沒什麽事,是上來幫老師送作業,順便找你。”徐菁輕輕問,“你之前跟我說的……是不是不打算繼續了?”


    顧放為又怔了怔。


    “你連續兩天沒跟我說話也沒見我了。”徐菁說。


    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顧放為心裏浮現的,依然能是鹿行吟那幾句清清淡淡的話。


    小鹿似的,烏溜溜的眼睛,帶著某種神性。


    坦然的笑容,烏黑的碎發,微紅的嘴唇。


    他深吸一口氣:“是,我沒來得及找你說,先算了吧。最近不太有時間。我弟弟生病了,我先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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