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窟鬼世代鎮守塞北鷹愁澗近千年,你們本不該理俗事。”


    李休說道。


    那人的眼神變化了一些,聲音中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悠悠道:“又有誰想要一直在此呢?先人背負的宿命,後代就一定要扛在肩上不成?”


    兩窟鬼存在的曆史比大唐要久遠很多,他們生生世世守在鷹愁澗不會踏出一步,天下的紛亂與戰火與與他們無關。


    但就像那人所說,先祖的使命,後人為何一定要承擔下來呢?


    所以他們走出了鷹愁澗,來到了這座橋前,去往巫山。


    “這些年來路過塞北的人很多,闖過鷹愁澗的也不少,我隻是想不懂也猜不到你們為何非要去殺王知唯。”


    李休沒有掩飾自己的不解,很幹脆也很直接的問了出來。


    武當山和塞北本就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係,王知唯也沒有去過鷹愁澗。


    李休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甚至以為樓內的人判斷出了錯。


    但眼下看來的確是真的。


    “除非是有人讓你們去殺。”


    他又道。


    “這世界上做很多事都是沒有理由的,比如我們生下來就要鎮守鷹愁澗,看著那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熊靈。”


    那人回答道。


    “但那是王知唯,這便需要理由。”


    李休看著他,認真道。


    這一次沒有人回答,兩窟鬼站立的地方距離地麵隻有不到五步的距離,而李休隻是一名初境修士,兩窟鬼之所以叫兩窟鬼是因為一窟上三關,一窟遊野。


    遊野三位,上三關十一位。


    兩窟鬼修有劍陣,彼此之間相互聯合,上三關可斬遊野。


    而三位遊野幾乎沒有對手。


    他們若是去了巫山和其他人聯手,王知唯便死定了。


    所以李休才會不遠萬裏去往塞北截住兩窟鬼。


    為首之人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用力,李飛的身體便倒飛出去,從橋上滑到了地麵。


    醉春風伸出一隻手將李休的身子接住,然後注視著那些往前邁了第二步的兩窟鬼,認真道:“通過這座橋,你們都得死。”


    “所有人。”


    他又強調了一句,那雙眸子平靜,沒有波動,卻仿佛有著數不盡的犀利從眼中蔓延,那座橋顫了顫。


    兩窟鬼的腳步停了下來。


    每個人都會說狠話,但並不是每一句話都有效果。


    所以沒人會在意他這句話。


    讓他們停下來的是迎麵而來的寒風,是懸在頭頂的銳利,是醉春風手中持著的那把銀槍。


    槍尖斜指著地麵,槍頭上係著的那一束紅穗隨著風塵飄著,地麵的黃沙吹過腳麵,深淵內似乎響起了聲聲的哭嚎。


    那一束紅穗很紅,很豔,一定染過很多人的血。


    醉春風的臉很平靜,身上的氣息卻衝霄而起,殺意幾乎凝成實質在橋頭瘋狂的肆虐。


    所以他們停下了腳步,臉色一點一點的沉了下來。


    因為那道氣息很強,強到了讓他們沒有把握動手。


    更可怕的是那道氣息中帶著死意,那是隨時可以赴死的死意,他們聯手可以殺了醉春風,但自今日以後塞北兩窟鬼便不複存在,最後能活下來幾個?


    一個?還是兩個?


    於是他們又將視線放在了李休的身上,希望可以從這裏找到突破口。


    李休盤膝坐在地上,取出了一把琴,十指彈動,琴聲猶如大漠孤煙嫋嫋升起,此刻幾乎等同於屠刀懸頸,但他的手指沒有一絲一毫的顫抖,臉上有著欣欣然的慷慨。


    他甚至沒有將死亡當做是一種威脅。


    就如同那日在幕林園對楊妃說出的那句話一樣。


    他不怕死,所以很難輸。


    因為世上人往往都比較怕死。


    比如眼前這兩窟鬼,他們因為不甘心,不甘心被宿命約束所以走出了鷹愁澗要去巫山殺王知唯。


    不甘心就是怕死,因為他們還沒有邁出第一步就被堵在了這裏。


    所以他們不敢換命。


    “這曲子不錯,有什麽名堂?”


    醉春風拎著銀槍,側耳聽著李休的琴音,眯著眼很是享受,以前在樓內,他便最喜歡聽李休的曲子。


    “隻是簡單地一首花橋水,沒什麽名堂,勝在平淡。”


    李休輕聲道。


    此刻他的腦中卻出現了一道身影,那個笑起來很好看也很溫柔的女子。


    “我倒是聽出了一些名堂。”


    醉春風歪著頭笑道。


    “哦?”


    “我聽到了相思的名堂。”


    李休手上的動作頓了一瞬然後恢複如常,無名指上的那朵小花隨風動著,指下有溫和而輕柔的聲音不停響著。


    兩窟鬼站在橋頭,距離地麵隻剩三步。


    塞北的天氣反複無常,前一刻的豔陽高照隱入雲中,這一刻便開始下起了雪。


    兩片鵝毛大小的雪花從天上往下墜著,落在了李休的肩上,染白了醉春風的頭發。


    琴聲沒有停止,那杆銀槍更亮。


    兩窟鬼站在橋上,垂著眼眸,默不作聲。


    他們的手中仍舊握著一把劍,身上的黑衫在雪中顯得比之前更加紮眼。


    十餘人靜靜站著。


    除了李休之外沒人有所動作。


    雪越下越大,半個塞北白茫茫一片,雙方人就這樣看著彼此對視著。


    ......


    長安,東宮。


    太子李弦一正在與一個渾身上下籠罩在黑袍之內的人下棋。


    二人之間擺著一張棋盤,黑白子涇渭分明,黑子成吞天之勢把控著大局,白子隻能縮到邊角苟活,敗亡隻是遲早的事情。


    “這棋盤雖小,卻囊括世間,諸事皆可演化,贏了棋局便贏了對手,所以陳知墨才會如此逍遙,如魚得水。”


    黑衣人放下了一枚黑子,然後拿下了兩枚白子,出聲道。


    “說到底下棋比的就是算力,棋盤如戰場,每落一子都需仔細斟酌,人也一樣,生下來就隻能向前,無法回頭。”


    李弦一盯著棋盤,跟著道。


    “太子的眼睛看著棋盤,心卻不知去了哪裏,如此這般,又哪裏贏得過我呢?”


    黑袍人將手上的棋子放到了棋罐裏,歎了口氣。


    “還是瞞不過先生。”


    李弦一苦笑一聲,將棋盤上的棋子一枚枚的收了起來,然後起身走到了窗邊,看著天上的雪花發著呆。


    今天這天氣還真怪,下棋之前還晴空萬裏,可一盤棋還尚未下完雪花便已經鋪滿了地麵。


    “太子的心不靜。”


    “是啊,也不知道那裏怎麽樣了。”


    “您是指巫山?”


    黑衣人跟著站起身子站到了他的身後,問道。


    李弦一點了點頭。


    黑衣人又問了一句:“武當是真正的化外之地,一心修行,從不參與世間事,王知唯的死活殿下何至於擔心?”


    太子背著手,眸子左右動著:“他的死活與我自然沒有關係,但有人為了救他進了塞北,他是去找死的嗎?”


    這句話前後都有他,指的卻不是同一個人。


    聽到這話,黑衣人沉默了下來,原來殿下擔心的是那人。


    “他的身旁有醉春風,想來無事。”


    “可你知道嗎?塞北此刻不僅僅隻有那兩窟鬼。”


    黑衣人問道:“還有誰?”


    “王知唯是武當的人,此時不過是被鎖劍在巫山,又哪裏值得這麽多人去殺他?況且殺一個道士又有什麽用處呢?”


    李弦一沉默許久接著道:“這個人要針對武當,有能力鼓動江湖人,甚至有能力讓兩窟鬼走出塞北。”


    窗外有風吹進來,黑衣人頭上的黑布向兩側分開,露出了楊飛鴻那張有些蒼白的臉,黑布隻打開了一瞬,在閉合的瞬間還露出了他那雙縮成了一點的瞳孔。


    “長林的人潛藏在大唐各處,上到朝廷官員,下到販夫走卒,他們總能做出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而且他們做事思慮齊全,在巫山布下了必死之局,怎麽會輕易地讓李休破掉呢?”


    提到長林這個名字,東宮內的氣氛仿佛都變得肅殺了三分。


    長林妖人。


    他們盤旋在唐國內部,隨時可能會做一些刺殺官員,唐國天驕等事情。


    偏偏這個組織隱藏的極深,很難發現。


    你早上出門買了一碗豆漿,和鄰桌客人打著牙祭吹了半個小時流弊,然後各自散去。


    也許那就是長林的人。


    衙門裏有喊冤聲響起,然後縣令大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破了案子還人一個清白,留下個青天大老爺的稱號。


    這也可能是長林的人。


    他們可能是你身邊形形色色的百種人,甚至可能是和你從小玩到大的發小,是帶你在苦寒之地活下去的前輩,是夜晚偷偷拿出一碗米放在你家門口的鄰居。


    長林無好人。


    長林皆罪人。


    窗外的雪好看極了,天上突然有一道紅光掠過,一閃而逝,若不是仔細看著很難發現這道光。


    幸運的是李弦一看到了,楊飛鴻也看到了。


    當朝首輔竟然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驚呼,聽上去極為的難以置信。


    李弦一的臉上卻露出了笑容,眼中掩藏很深的擔憂也隨著這一道紅色光芒的出現而消失。


    “父皇派他去,那便無事了。”


    楊飛鴻卻是唏噓道:“他去,天下皆無事,萬世皆可平。”


    “隻是不知道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用當今世上最強的刀去劈開長林的局,大材小用都不足以形容。


    李弦一沒有說話,天上那道紅芒消失很久,此刻耳邊卻突然響起了一聲刀鳴。


    天上的雪花南北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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