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問柳無風:“為什麽又是你?”


    柳無風說:“你不是要走嗎?為什麽還不走?”


    我說:“我一直都想走,可你們不讓我走。”


    柳無風說:“我放了你很多次,是你自己一再拖延。既然心意已決,就應當立即離開,不該被諸多瑣事牽絆。”


    我一怔,陡然回想起與柳無風的數次交鋒,才恍然醒覺,原來一次又一次的逃脫並非是幸運和偶然。


    陸石走到我身旁,他看我的眼光依舊帶著我所不能理解的異樣,他說:“是不應當拖延了。若能早些決斷,隻怕也不會如今日這樣。”


    遍地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濃重地血腥味兒幾乎讓人窒息。我強忍著腹部不斷泛起的惡心,看著柳無風,內心裏充滿了迷惑不解。我問:“你為什麽要放我。”


    柳無風說:“皇命難違。但心意更難違背。”


    我淒然一笑,說:“看來,我又錯了。”


    柳無風說:“你若不想再錯下去,就趕快離開這裏。”


    離開?我還能離開嗎?我若走了,小月怎麽辦?


    我搖了搖頭,說:“我已經走不了啦。我要去救小月。”


    柳無風麵無表情,言語中卻是一聲歎息,他說:“我本不應這麽做,有傷我盡忠職守的風範。但......為了朋友,我還是這麽做了。”


    為了朋友......他這一句讓我感動的想哭。我問:“你做了什麽?”


    柳無風說:“我花了三百兩銀子,買通了看守小月的侍衛。她現在就在山莊外向南五裏的避風塘等你。”


    我又驚又喜,一把抓住柳無風的手,說:“真的?”


    柳無風哼了一聲,也不看我,低沉地說了一句:“是真是假,是刀子是把兒,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問:“你為什麽如此幫我?”


    柳無風說:“我麵上無情,並非心裏無情。你我相處多時,我不願不分是非坑害朋友。你快走吧,別等我後悔了。”


    我看了一眼陸石,他長歎一聲,說:“走吧。不要再耽擱了。”


    “可是......夏爾馬......”


    我還未說完,陸石一擺手打斷了我,說:“我會好好安葬大師,你快走吧,不要辜負了柳打人的一番好意。”


    我鄭重地點頭,低頭看著地上猩紅閃爍的血芒,想要去撿卻忽然猶豫了。陸石彎腰將劍撿起來,將它緩緩推入雪銀的劍鞘。


    血芒的紅光終於被聖潔的雪銀色遮蓋了,那純淨的光芒如天空中皎潔的月色,從來不曾沾染過人世的血腥。


    陸石將劍遞到我手上,說:“你要記住。這一生都不要再用這把劍了。當年,你爹......”


    “你說什麽?”我如受電掣,身子猛然劇顫。


    陸石快速轉過身去,背對著我,重重地說:“沒什麽。記好我說的話!快走!月兒還在等你!”


    我還想再問,卻見陸石背影決絕,終究是沒有開口。


    他們所有的人都知道的事情,卻為何不肯告訴我?雖然被深深的疑惑包裹著,心情愈加沉重,但是,想到小月,我卻也不願再耽擱一刻。


    柳無風說得對。既然心意已決,就應當立即離開,不該被諸多瑣事牽絆。


    我想柳無風鄭重抱拳,說:“大恩不言謝。我欠你一個人情,今後若有機會一定會還。”


    柳無風也轉過了身去,他說:“你不用還我人情。記得還我三百兩銀子就行。”


    我忍不住笑了笑,說:“一定!”


    2.


    風月之中避風塘。避得了瑟瑟的秋風,卻避不開皎潔的明月。


    月光下,一身紅裝的小月,在低矮的涼亭中焦急地等待著。當我駕馬來到她跟前的時候,她衝我溫婉一笑。我翻身下馬,扶住小月,問:“你沒事吧。”


    小月笑著,搖搖頭,說:“我沒事。隻是那些人給我施了迷香。藥力還沒全退,我現在身上還有些乏力。”


    我攬住小月,那一刻,感覺像是攬住了世間所有的一切,心裏滿滿當當的都是滿足與安寧,我說:“沒事就好。我還以為……”


    小月問:“你以為什麽?”


    我說:“我以為你被他們抓走了。我們再也走不了了。”


    小月說:“是柳無風,他放了我。你見到他了嗎?”


    我說:“見到了。是他叫我來這裏找你的。”


    小月說:“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幫我們。”


    為什麽?


    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這世間有些事真的讓人琢磨不透,我以為是最親近的人卻出賣了我,我以為是敵人卻幫了我。


    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無所謂了。我挽起小月的手,將她扶上馬背。我說:“我們走吧。”


    小月問:“這次我們去哪裏?”


    我衝著小月微微一笑,說:“天涯海角!”


    3.


    天下這麽大,何處才是天涯海角?


    我和小月策馬遊蕩在天地之間,隻想著找一處遠離臨安,遠離朝廷,遠離江湖是非,一個永遠都不會被人打擾的世外桃源。


    天地茫茫,我和小月也曾一度迷茫。


    曾一心遠盾於江湖之位,但當真的走出去之後,才發現這天下之間,無處不是江湖。


    紹興十六年二月。


    襄陽城外五十裏,群山環繞處。兩排山巒之間,一道千尺的山澗橫亙其中,蜿蜒曲折,猶如一條巨龍盤臥。兩旁石壁齊整,光禿禿一片黃褐色的岩壁,不見寸草寸木。


    此澗,名喚藏龍澗。


    我和小月偶然之間經過此處之時,被一番絕美不似人間的景象所震撼了。


    當時,人間已是秋末時節,天寒氣闊,草木凋敝。藏龍澗中卻溫暖如春,山花爛漫。一條窄溪,從藏龍澗深處蜿蜒流淌,映著半片月光,仍是粼粼閃動。溪水兩旁滿是叫不上名字的怪樹。樹幹如龍,盤旋上升,樹冠如雲,枝繁葉茂,淡黃色的小花密密麻麻地長在枝葉之間,花朵不時飄落,一大片樹林,青黃相間,清氣迷人,恍如仙境。


    我和小月當即決定在此處安息下來。似乎是上天有意,在這藏龍澗中還有一個溫暖如春的山洞。裏麵石桌石床一應俱全,顯然是有人居住過。隻是那些物品上厚厚的塵封,告訴我們這個地方大概有許多年無人問津了。


    4.


    相傳,百萬年以前,南海水虺經過萬年修煉,化為應龍,在天地間飛馳翻越,乘奔禦風,攪亂人間安寧。上古天神震怒,一聲令下,追捕應龍,要將其化作盤龍巨柱,鎮守南海。


    應龍不甘束縛,在人間奔竄。偶然間,來到一處山澗之中,見山澗蜿蜒曲折,兩排山巒茂密,幾有遮天蔽日之勢,便藏於山澗之中,躲避天神追捕。


    上古天神啟動天靈鏡,引萬道金光,尋找應龍,在此山澗之中將應龍捕獲。


    自此之後,世人便將應龍藏匿的山澗叫做藏龍澗。


    又相傳。數百年前,藏龍澗中曾有一魔頭出世。他在山澗中修煉多年,練了一身神鬼難敵的邪門武功。信風文學網


    他出世之時,衝出山洞,正好遇見一群從旁路過的樵夫,他竟然將幾個樵夫強行收入門下,傳授武功,帶他們殺入江湖,攪得腥風血雨。


    然而,這些都是無關於這個神秘山澗的傳說。


    我和小月在這個山澗中平靜地度過了五個月安寧的生活。在這五個月裏,我們迎來了一個新的生命。


    她是我和小月的女兒。


    小月給我們女兒取名叫紓瑤。我聽了之後,微微一笑。小月問我:“你笑什麽?”


    我說:“我想起來當年給自己取名字的事。”


    小月問:“你給自己取了什麽名字?”


    我尷尬一笑,將粉嫩的嬰兒抱在懷裏,輕輕喊著她的名字。她微微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沉沉地睡了。


    她應該對這個名字很滿意。


    畢竟是親娘取的名字,自然是比師父取的好聽。


    紓瑤出生後麵臨的最大難題,便是小月沒有奶。話說當年曹操帶軍打仗,曾有望梅止渴的典故。然而,每當嗷嗷待哺的紓瑤,盯著小月的胸口,望眼欲穿時,並沒有產生望胸裹腹的效果。


    紓瑤哭得更傷心了。


    傍晚間,路經藏龍澗的樵夫對我說,澗外三裏有一個陳家溝,那裏陳老三家的婆娘懂得催乳,十裏八鄉甚為有名。


    這夜月如銀鉤,悄然躍上天幕,給無邊的黑夜送去一抹光明。柔和的銀光籠罩在兩排連綿的山巒之上,山巒之上鬱樹蔥茫,將月色遮去大半。


    我與小月商議以後,為了紓瑤,決定冒險離開藏龍澗,到陳家溝去尋找那樵夫口中所說的婦人。


    雖然隻有三四裏,但馬車越過崎嶇的山路,卻是異常的顛簸。幾經打探之後,當我找到陳老三家門的時候,已近子時。


    我輕輕叩響那扇普普通通的木門,等了片刻,卻沒有回應。


    我看了一眼馬車上的小月和紓瑤。小月微微搖頭,說:“算了吧,太晚了,我們明日再來吧。”


    難道還要讓小月和紓瑤再經過一次奔波嗎?


    我一咬牙,攥起拳頭狠狠砸了幾下木門。


    “咚咚咚......”


    聲音震破黑夜,很快驚醒了門內的人。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門縫裏飄出來:“誰呀!這深更半夜跑來敲門!是發意症了麽?!”


    很快,門被打開了。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揉著惺忪的睡眼出現在我麵前。


    他滿臉不快,顯然是對我的深夜打擾極為不滿。他打量了我一遍,吼道:“你是誰呀?!”


    我說:“你是陳老三嗎?”


    他又打量了我一遍,說:“我不認識你!”說罷,便要關門。


    我眼見著好不容易叫開的門就要關上了,心裏一急,慌忙伸手去擋。隨著“吱呀”一聲,我手掌間傳來劇痛,我忍不住慘叫一聲:“夾到我的手了。”


    門又打開。陳老三不耐煩地衝我吼:“你這人當真是病的不輕,深更半夜到我們家,到底有什麽要緊的事。”


    我說:“我找你媳婦。”


    “誰要找我?”屋子裏走出一個身材嬌小的婦人,她盤著頭發,一把木質的篦子將頭發齊齊綰起。婦人穿戴整齊地出現在我麵前,似乎還經過一番打扮。


    陳老三瞥了那婦人一眼,罵道:“你個賊婆娘,誰叫你出來的?!快滾回去!”


    婦人被男人一罵,不敢再上前,怔怔地站在院子中央,卻仍然忍不住,和聲和氣地問:“你有什麽事嗎?”


    我說:“我娘子不下奶,聽人說你懂催乳,我想……”


    “去,去,去!”


    我還沒有說完,陳老三便已經不耐煩地把我往外趕,他罵咧咧地說:“大晚上的來敲門催乳,當真是不長眼!”


    突然,馬車裏傳來了紓瑤的哭聲。聲音清脆而焦急,讓人楚楚生憐。


    “孩子是不是餓了?!”婦人向前邁了兩步,目光投向馬車,臉上流露出關切,她說,“讓我來看看吧。”


    “你個不知臊的賊婆娘,你看什麽看!”陳老三罵道,“自己胸脯上兩團雲彩不下雨,還想跑到人家那裏充龍王!”


    那婦人看起來極為老實,雖然滿臉關切,但被陳老三兩三句一罵,登時杵在原地,不敢說話,也不敢動彈。


    柳無風曾對我說,行走在這世間,金錢和暴力能解決大部分困難。


    我不想使用暴力,但是我沒有錢。


    無奈之下,我一個箭步上前,對著陳老三家門內的一顆歪樹劈了一掌。


    “哢嚓”一聲,樹幹從中間解開,一顆歪樹變得更歪了。


    陳老三被我嚇得咣當一聲坐在地上,滿臉驚恐,顫巍巍地說:“大,大俠饒命,小的有眼無珠!”


    我沒用理會陳老三,轉身對那婦人說:“幫幫我。”


    那婦人顫抖著應了一聲,快步走到馬車的車廂裏。過了一會兒,車廂裏傳來小月的幾句“哎呦”聲。我在車廂外,焦急地等待著,很快便聽到小月欣喜地喊道:“有了,有了!”


    蒼天不負,久旱終逢甘霖。


    這一夜,我和小月在陳老三家留宿。吃飽喝足的紓瑤,睡得異常滿足。她繾綣地縮在繈褓之中,嘴角翹著欣然的笑意,一閩嘴沁出一絲潔白的乳汁。


    小月從內屋走出了,她歉意地對陳老三夫婦說:“深夜驚擾,深感歉意。”她將手上的銀鐲摘下,除了她頭上那根碧綠的玉釵,那是她身上僅有的值錢的飾品。她把那銀鐲子塞進陳老三媳婦的手心說:“我們已經沒有銀子了,這是我的貼身之物,算作報酬,請務必收下。”


    陳老三媳婦急忙推辭,說:“這,這太貴重了……”


    “人家一片心意,你收了便是。”陳老三兩眼冒光,在一旁規勸。


    婦人推讓不過小月,終究是還是收下了。


    5.


    本就被我和小月擾得已無心睡眠的陳老三,又意外收了小月的鐲子,滿臉都是興奮激動,內心的愉悅已毫不掩飾。他索性打發媳婦去備幾樣酒菜,說要學那些文人墨客與我秉燭夜談。


    盛情難卻,昏黃的燭火下,我與陳老三推杯換盞,從陳家溝聊到襄陽府,從襄陽府聊到大宋朝廷。


    蠅營狗苟至天下大事,皆融在一杯又一杯的酒水中。那時,我才真正覺得,與平凡人的交往中才能發現自己其實也是平凡人。


    陳老三醉眼迷離,一顆茴香豆塞進口中,嘎嘣嘎嘣地咀嚼了兩下。剛剛說完天下的陳老三,話鋒一轉,說到了管天下:“福建的那群反賊隻怕熬不到三月花開了。”


    在藏龍澗的五個月,江湖紛擾,朝廷是非,天下大事,皆被我拋出九霄雲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打探什麽。但這時,陳老三陡然說起,一時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問:“他們現在怎麽樣了?”


    陳老三一拍桌板,豎起大拇指便稱讚道:“這薛弼將軍真乃神人啊!據說月前,他在閩贛交界處,發動富戶鄉紳,組建團練,就帶了幾千人殺得管天下那夥賊寇片甲不留啊!如今,賊寇縮回了福建。據說是在什麽汀泉山附近,已是強弩之末嘍!”


    聽陳老三的這番話,他似乎對管天下等人並不認可,一直以賊寇相稱。在我印象中,自靖康年之後,朝廷抗金不力,一味退避,甚至屈辱求和,一直被天下人所詬病。管天下喊出重振江湖的口號,拉攏武林各大門派。他又喊出收複河山的口號,拉攏天下人。這兩個口號無疑最為誅心,為什麽在陳老三口中,仍舊把管天下說成是“賊寇”呢?


    我問:“難道你不支持管天下嗎?你不想驅逐金人報仇雪恥嗎?”


    陳老三一擺手,笑道:“我就是一個平頭百姓,我隻管著過好自己的日子。這報仇也是種地,不報仇也是種地,有甚區別?這才剛太平了十幾年,好不容易能安心種地了,管天下又來遭反,天下又不得安寧,他們不是賊寇是什麽?”


    這裏是襄陽,宋金接壤的要塞。這裏的百姓都是這樣想的,那些離戰火紛飛仍舊遠矣的人,隻怕更會如此。


    陳老三又說:“若天下的人都能過好自己的日子,這天下就太平了。”


    我默然無語。朝廷有朝廷的顧慮,江湖有江湖的打算,他們的不契合,卻造成了一場讓平民百姓無法接受的戰亂。


    這世間究竟是誰對,又是誰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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