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那個時候起,我便已經有一種感覺餘十三絕不是我能夠駕馭的人。


    但是,我又會想,一個人生而是自由的。我憑什麽希望另一個人可以被我駕馭或者掌控呢?


    那些追趕乞丐的漢子,徹底地被餘十三出手的狠辣所震撼住了。


    或許,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可以舍了自己安危也要致對手於死地的人。更可怕的是,這個對手還不是他的生死敵人。


    滿臉虯髯的漢子受傷頗重,但我看他似乎是還有得救,便指點他的同伴將他抬走了。


    他們離開的時候,鮮血滴了一地。就像是灰褐色的地麵上開出了許多豔麗的小花。


    我看著買鞋的那個老板。他整張臉已經嚇得失去了血色。他看見我在看他,便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


    我開始慶幸我花錢買下了那個撣子,因為它依舊插在那個滿臉虯髯漢子的腹部,和他受傷的身體一起被抬走了。


    我卻又後悔買下了那個撣子。因為,我覺得,自己成了餘十三傷害別人的幫凶。雖然,最初的我根本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


    那個乞丐似乎很開心。他跪在我的麵前,滿臉僥幸地笑,向我連連磕頭。


    我把他扶了起來,對他說:“救你的人不是我,是他。”我指了指餘十三,但那個乞丐看餘十三的眼神卻很畏懼。


    餘十三也根本沒有想要那個乞丐答謝的意思,他隻是淡淡地說:“你欠我一條命。今後……記得還給我。”


    我說:“那個人其實並沒有想要他的命。”


    餘十三卻說:“一個拿著棍子想要打人的人,什麽結果都可能發生。他死與不死,並不掌握在自己手中。隻要打他的人用力稍稍重一些,他雖時都有可能沒命。”


    我不在與餘十三爭論。我覺得這樣的爭論毫無意義。隻要是沒有真正發生的事情,一切都隻能是推測。


    我看著那個乞丐並不眼熟,但他若可以叫我幫主。這說明他並不是紹興的乞丐。


    我問那個乞丐:“你是不是從臨安來的?”


    乞丐點了點頭,說:“是。”


    我心裏一陣愧疚。他依舊認我做他的幫主,可是自從我做了他們的幫主,卻沒有一天關心過他們的死活。甚至到後來,我幾乎都要把它們忘了。


    我曾經是一個失敗的武林盟主。那個結果讓我很憂傷。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還是一個失敗的丐幫幫主。這樣的結果,更讓我覺得難以自持的悵然。


    我問他:“丐幫的兄弟們怎麽樣?”


    他還沒有說話,眼淚卻已經流了下來。他說,今時的天下已經不是當年的天下,如今四海升平,一片安定繁榮的景象。隻是丐幫,依舊還是從前的丐幫。丐幫的兄弟們依舊還是過著四海漂泊乞討的生活。


    我問他:“為什麽會來紹興?”


    他說:“數月前,朝廷搬下詔令,臨安府是行宮所在,街頭乞討有傷風化,有損朝廷影響。因而,臨安上下,凡當街乞討者丈二十,施舍者丈三十。”


    我不解,問:“為什麽給飯的比要飯的打得還多?”那時候,我以為是這個乞丐記錯了。但是,他卻給了我一個無法反駁的答案。


    他說:“沒有施舍就沒有乞討。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


    2.


    我告訴那個乞丐:“你設法去通知丐幫裏其他的兄弟,讓他們在十日之後在臨安府外的天目山下等我。”


    那個乞丐目中忽然流露出光彩,他興高采烈地答應了我,幾乎是蹦跳著走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便喊住了他,問:“你叫什麽?”


    他停下步子,十分鄭重地向我作揖,說:“我叫明少忠。”


    乞丐走了。


    餘十三問我:“你要回去做丐幫幫主?”


    我搖了搖頭。其實,我並不想做丐幫幫主。丐幫的人遍布天下,他們的消息也最為靈通。我將他們聚集起來,隻不過想利用他們幫我尋找紓瑤罷了。


    我知道,作為幫主,如此行徑著實令人不恥。但我認為,作為父親,我的做法並沒有什麽不妥。


    餘十三的步子很疾。我告訴他,要慢一點走。


    餘十三卻不肯,他說:“路很長,有的快一些,我便可以早一點見到我妹妹。”


    路的確很長,但即使他走得再快,健步如飛,他卻也不知道終點到底在哪裏。


    我們到達陸府的時候,正值晌午。陸府並不算太高的院牆裏飄出一道淡淡的飯香。


    我和餘十三都餓了。便來不及趕到正門通報,找了一個飯香味最為濃鬱的地方,翻牆進了陸府。


    一落地,我們看到的並非是美味的飯菜。而是一個瞪著驚悚的眼睛,盯著我和餘十三的老太太。


    她絲毫不給我辯解的機會,“嗷”地一聲叫了起來,大聲喊道:“快來人啊,有賊!”


    很快,手持刀槍棍棒的家丁從四麵八方向我們湧來。一個管家模樣的幹瘦老頭,躲在一群身材壯碩的家丁後麵,向我發出質問:“什麽人如此大膽,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擅闖陸府?”


    我說:“我是來找陸遊的。”


    “住嘴!”那個原本還滿目驚恐的老太太,看著自己身後的人越來越多,陡然之間有了底氣,她指著我喝道,“遊兒怎會認得你這樣毫無禮教之徒……”


    她話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好像那因人多勢眾而提升的底氣,又因為什麽落了下去。她盯著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麵露慍色,道:“原來是你!五年前你便從這裏翻牆而入,被老身撞了正著。沒想到,五年都過去了,你竟然還不走正道。”


    我一直都是正道中人。但陸母的一番話,卻讓我羞愧不已。我知道翻人家的牆不對,但肚子餓了,卻又沒有更快解決的辦法。


    好在。這個時候,陸遊出現了。


    他從東牆邊的茅廁裏匆匆走出來的時候,手上依舊還在緊著略有些鬆弛的腰封。


    他剝開擁擠的人群與我相見。我倆四目相視的瞬間,都是一晃而過的凝滯,隨即便是重逢的喜悅。


    “姬兄!”


    “陸兄!”


    多年未見的故友,如同是鵲橋間相會的牛郎織女,在眾目睽睽之下,四隻手緊緊相握。


    沒有七夕紛紛而落的淚雨。隻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喜悅。


    陸母並不喜悅。她重重地咳了一聲,算是給他有失儀態的兒子一點警示。


    陸遊收到警示,慌忙鬆開我的手,對著母親恭敬地作揖,道:“母親大人莫怪,這位是我的……”


    “我自是知道。”陸


    母沒好氣地說,“五年前他就是這樣,沒想到五年過去了,一點長進都沒有。”


    陸遊看起來很尷尬。他的兩鬢已染霜白,但在他母親麵前,他依舊還像個逃脫不開母親責備的孩子。他低聲地回應:“讓母親大人受驚了。”


    五年了。陸母的身子看上去也比當年老邁了許多。


    所有人都會變老,隻是你經年累月的衰老突然間展現在你麵前的時候,你才能深刻地感受到,老去,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因為,它可以讓一個可怕的人,變得不再那麽可怕。


    陸母並沒有像當年那樣不依不饒地絮叨一番。而且一聲不吭地扭頭,穿過圍在一起的家丁,在婢女的攙扶下,消失在這院子的拐角。


    3.


    陸母走後。陸遊帶著我進了他的書房。


    他的書房裏的陳設,依舊還是我和李小謙當年來過時的模樣。隻是那些桌椅上褪色的漆紅,向我顯示著歲月。


    陸遊盯著餘十三看了一會兒,問:“這位是……”


    我說:“他叫餘十三。是我的……徒弟。”


    對。是徒弟。我雖然不願意讓他叫我師父,但我喜歡稱他是我的徒弟。因為,這會讓我覺得自己的衣缽有所傳承,覺得自己得等次又有了新的提升。


    餘十三沒有拒絕。他依舊是平淡如水的模樣,波瀾不驚,讓人猜測不透他在想著什麽。


    陸遊微微一笑,說:“你竟然都收了徒弟了。”他轉身為我們斟滿茶水,又問:“月兒師妹呢?她為何沒有與你一同來?”


    重逢的喜悅被一句話衝淡了。


    我的心情再次恢複了沉重,我說:“小月已經死了。”


    陸遊的手猛然抖了一下,滾燙的茶水淋到他的手上,他竟好似渾然未覺。


    “怎,怎麽會這樣?”陸遊問,“發生了什麽?”


    我忍著心裏的傷痛,將這段時間裏經曆的事又向陸遊說了一遍。最後,我說:“我這次來找你,是希望你可以幫我找我的女兒。”


    我一扭頭,看見了正在盯著我的餘十三。我補充道:“還有他的妹妹,餘青兒。”


    陸遊沉默了。


    我感覺他似乎要拒絕我。但我又覺得,他應當沒有理由拒絕我。


    他一向是俠義的性格。當年,他違背原則也與我們一同去大理寺劫獄,那時我便知道,他是一個為了朋友可以犧牲自己的人。


    但是,這次,陸遊卻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說:“並非我不願,隻是……姬兄你來的不是時候。”


    我詫異,問:“為什麽不是時候?”


    陸遊說:“科考臨近,我已十年未中。如今,家母日趨老邁,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今年,我不想再令她失望。”


    我懂了。


    我沒有再多說什麽。陸府的丫鬟敲門進來,送來了各種豐盛的飯菜。但它們在我眼中已索然無味了。


    原來,人心都是會變的。當年的陸遊,不屑於朝野而心中隻有江湖,那時候的他是個俠士,為了朋友,他沒有什麽不可以付出。


    可是,人心又不會變。那時的陸遊是個孝子。他遵從母命,即使不願卻也依舊在不停地進考,他放棄了自我,甚至放棄了唐婉。如今,他放棄了我,或許並不是他變了,隻是因為,他還是那個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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