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離蘭苑距離不近,加之夜裏雪地路難,馬車整整行了半個時辰才到蘭苑。


    沈煙寒依舊是被秦月淮抱著下的馬車。


    她在他懷中抬眸,借著簷下微弱的燈光,看了看秦月淮弧度極美的下顎,不知是因病,還是因興奮,此刻渾渾噩噩的頭腦中依舊有著維和的激動。


    “真的……有用麽?”


    秦月淮低頭看著她,對小娘子的大膽和直白暗歎一氣,問她:“你方才沒察覺出?”


    想起手心中那焯的燙的、握不住的感受,沈煙寒抿了抿唇,不再出聲了。


    雖他一直吻著她,沒讓她看,但好似……


    偶爾有時候,他也是成的。


    往前蔡裕便說過,他這問題或許是心理有疾,受過什麽刺激,她得多讓他放鬆身心,給他製造一些氛圍。她今日幫他撫過,他就有點改善,是不是意味著,配合著些藥物一起,循序漸進的話,也會有康複的一天?


    如此,她總會有子孫滿堂的時候罷?


    頭暈的感受遲遲未散,沈煙寒滿背汗濕,身子有些虛脫,眼皮也發沉。她在秦月淮頸窩處蹭了蹭臉,便閉了眸,安安靜靜地窩在了他懷中了。


    秦月淮被寒冷的風雪一吹,燥熱的體息總算平緩了幾分。


    為了不太過明顯讓她察覺他往前在撒謊,他隻能淺嚐輒止,讓她先相信他“還有救”,之後再圖謀別的。


    沒滅的火依舊頑強著,秦月淮此刻隻想自嘲。


    說到底,有如今這樣的狼狽,終究還是敗在了曾經自己起的這個“因”上。


    這樁事,實則不過是一點淺顯的、表麵的愉悅而已,比起真正得到看似簡單、實際萬難的沈娘子的真心,聰敏如他,又豈會不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想他秦愉自認驕傲這些年,從不朝誰低頭,今日吻個人還被她說成是種欺負,之後又被人狠扇一巴掌。


    而後呢?


    他氣怒交加之下,不止沒發作半分,竟然還要與她細細解釋。


    待她信了他幾分,他甚至放棄自尊心,低聲下氣朝一個小娘子求一些隔靴搔癢的甜頭,隻為去消滅她要離開他的哪怕丁點念頭……


    這些,可都是何等奇恥大辱!


    可待他垂眸側首,看懷中嬌妻依賴地靠在他頸中,玉容嬌憨,眼睫密實,唇瓣嫣紅,此外,這張皮下,那永不被任何生活磨難磨滅的樂觀堅毅,他不禁又暗道,就這麽擁著她,也覺渾身都是歡喜愉悅,心腔裏也流著他這麽多年從未有過的滿足之意。m.23sk.


    秦月淮勾了下唇,幾分任命。


    罷了。


    罷了。


    有得有失。


    秦月淮平穩的腳步走進了蘭苑,院中的女使們見郎君堂而皇之抱著娘子出現,不由被這樣大膽的舉止驚了下,皆不自在地垂了眼。


    孟長卿歪著身子倚靠在門框上,眼看著秦月淮抱著人現身,折扇敲了敲斜前方蔡希珠的肩,“呐,回來了。”


    蔡希珠眼眸一亮,提裙衝了上前,看沈煙寒一臉緋紅,急急問道:“皎皎,你怎麽了?”


    “她病了。”秦月淮替人答道。


    蔡希珠皺緊眉頭,“怎麽病了?”


    “風寒。”秦月淮言簡意賅,腳步繼續往前。


    路過孟長卿時,孟長卿一眼就看出他臉上的不正常紅暈,“嘖”了聲,“你臉怎麽這般顏色?你莫非也病了?”


    他的眼神微妙,秦月淮自然聽得懂他的暗話,含糊著嗯了聲。


    孟長卿笑起來,看沈煙寒和秦月淮雙雙紅且腫的唇,意味深長地重複蔡希珠的話:“怎麽病了?”


    秦月淮俊眉微抬,甩給了他一個眼刀。


    孟長卿並未見好就收,緊緊跟在進了門的秦月淮身後,又問:“是弟妹惹的?”


    聽得這話,秦月淮無甚表情,不予再答話,沈煙寒心中卻不由開始發慌。


    她得了風寒,還與他親吻了一路,秦月淮本就體弱,如何幸免?


    她艱難睜眼,抬起頭指,著急去尋秦月淮的額頭貼。


    秦月淮見她動作,微微俯了些臉,方便她靠。


    沈煙寒手指發著冷,人卻感覺自己在發燙,挨了挨後,閉眼虛弱道:“我摸不出來你是否發熱,但你過會還是要喝些藥,莫要變嚴重了。”


    自個病成這樣還牽掛著他,秦月淮很是受用地笑了下,順著她:“好。”


    二人身後的孟長卿好整以暇聽著屏風那頭二人的膩歪。


    待秦月淮將沈煙寒放在床上,替她蓋上被衾,掩下幔帳,出了屏風後,他是實在按耐不住自己的嘴,又問秦月淮道:“還沒成功?”


    聽了這話,秦月淮側頭看他。


    看他這副神色,孟長卿就知道自己猜準了,他得意地用折扇習敲下巴,“我又說對了?也是,她如今又還病著……”


    秦月淮靜默著看他。


    臉上麵對沈煙寒時的溫柔和煦不複存在,眉間鋒芒畢露,眼眸若深淵中竄出的黑鱗蛟,渾身都是泠冽之寒。


    “孟子簡,我有話說。”


    孟長卿呼吸一窒。


    秦月淮與他共渡過生死,喚他,從來隻有“孟四”、“孟長卿”這樣的稱呼,如他隻會喚他“秦七”、“秦月淮”一樣,彼此間可謂毫無敬意。


    秦月淮從不曾喚過他的表字。


    事出反常,他從秦月淮墨色冷寒的眼睛裏,已看出幾分非同尋常。


    孟長卿通身的輕浮之色一收,正色:“何事?”


    餘光看著孟長卿身後端著藥來的蔡希珠,秦月淮低聲:“去書房。”


    *


    從書房出來,秦月淮同孟長卿雙雙站在簷下,目中似無神,隻看向院中飄飛的雪花。


    一白一黑兩身大氅加身的郎君,晃眼一看,二人氣質截然相反,可為數不多真正熟悉他們的人卻知道,本質上,二人極有共同點。


    聰慧異常、能文能武、嫉惡如仇,皆是他們。


    孟長卿之母、齊國公夫人王璋,指使孟嬸,在清水村中散播關於秦月淮的嶽母、沈煙寒之母齊蘊的流言蜚語一事,秦月淮已朝孟長卿挑明。


    眼睛看著院中方向,孟長卿承諾說:“接下來的,我會查。”


    這正是秦月淮的目的,同時也是他的期待。


    王璋為何這般行動,沒有人比她的親生兒子更方便去查實;而孟長卿查到真相後,到底會如何做,秦月淮環抱希翼,拭目以待。


    他拉孟長卿下水也不是無的放矢。


    此舉不止關係著沈煙寒,還關係著別的。


    王璋不是代表她一人,她既代表著王家,作為齊國公夫人,又代表著齊國公府。


    王家如今與權勢日曾的秦檜徹底綁在一起,若王璋在其中斡旋,這齊國公府,難免不會也成為秦檜那一派的勢力。


    甚至說,如今恐怕就已經是。


    可齊國公府,那是手握兵權,何等至關要緊的武將家族。這樣的家族,若是不僅沒發揮該有的保家衛國作用,而是也成為朝大金議和的一個支持者,是怎樣諷刺的笑話?


    齊國公的母親,那可是大周的嫡出長公主、他外祖父的親妹子,她的兄弟姊妹、侄兒侄女等至親,皆被大金擄掠去備受侮辱。她被氣絕而亡,而她襲爵的兒子如今卻支持去朝侮辱她至親的大金,九泉之下,靈魂如何能安?


    孟長卿自被她養在身邊親自照拂,無人比他更懂她心中的遺憾,是讓齊國公府“棄暗投明”的最佳、也是最有希望的人選。


    想及父親曾幾番宴請的朝中人物,孟長卿心事重重,沉默半晌後,眼睛對著虛空說:“陪我喝些酒?”


    秦月淮拳頭抵唇,賣力咳了幾聲。


    惹得孟長卿斜眼看他,滿眼都是不滿,“你在我跟前裝個什麽柔弱?”


    秦月淮收了裝模作樣,理直氣壯答:“我夫人在病中。”


    孟長卿一聽這話風,反問他:“你還要親自去照料不成?”


    看秦月淮瞥他一眼不說話,他眼睛上下掃視秦月淮,譏諷道:“我的個乖乖,你可真是三十六孝賢夫啊。又是代步又是照料的,你是忘了以前口吐過的芬芳蓮語了罷?”


    孟四郎曾鍾情於一個家道中落、流落風塵的花娘,那時情竇初開,拚命也要為其贖身,甚至想納入家中去。


    可齊國公府這樣的地方,又豈能容忍未娶妻先納妾的?還是個煙柳巷出身的人。不無意外的,孟長卿一開口,孟家無一人不反對。


    此事甚至鬧得整個臨安府都沸沸揚揚。


    孟長卿哭喪著臉請至交好友出主意,唐尤夫婦是費勁心血朝他好言相勸,教他放棄了罷,既然已經幫人贖身,不如一別兩寬,各自安好。實在勸不動了,也都讓孟長卿再從長計議,先將人養著,待成婚後再說。


    唯獨他秦月淮,八風不動地飲茶,一幅雲淡風輕,不論是神色,還是話語,裏裏外外都透著一股子讓人恨的牙癢癢的絕情與涼薄。


    “孟四,一個小娘子而已,至於這般興師動眾麽?”


    “別養了,養著也沒有未來,你孟家不會讓她進門的。”


    “沒她,你不活了麽?既然死不了,就有些骨氣成不成?”


    ——哪一句兜頭潑他冷水的話,不是他秦月淮說過的?


    那可是他年少時的初開情竇,最終還是中了秦月淮的話,沒有個好結果。沒了她,他孟長卿果然還是活得好好的。


    隻是那閉了的心扉,再不為誰開了。


    被孟長卿一懟,秦月淮沉默以對,抬手揉了揉眉心,隻得誠實說理由:“我還要出門一趟,安排淮西。”


    這話一出,孟長卿就知與他喝酒無望了,搖頭一笑,“罷了罷了……”


    風雪天,他搖著不合時宜的折扇扇風,心中的難安都落在了那扇麵。


    秦月淮是真沒空陪誰,回屋看沈煙寒一眼,知她服藥又吃了飯,見她睡了過去,又冒著風雪,趁夜出了蘭苑。


    蔡希珠從好友屋中退出來去客房歇息時,被孤獨的孟長卿撞見了個正著。


    他高聲問幾步遠的小娘子:“噯,上次賭詩,是你贏還是我贏?”


    蔡希珠墨眸點金,微光流動,“我!”他的扇子就是她贏過去的。


    見她上鉤,孟長卿激將:“那不行,我的文采怎會輸?你敢不敢再賭一回?”


    蔡希珠知他那中看不中用的水平,撅了下嘴:“有什麽不敢的?你這回賭什麽?”


    孟長卿垂目掃了掃周身,折扇挑起玉串,“呐,這幾串東西,可行?”


    孟四郎家財萬貫,一身不俗,隨便一枚腰間玉飾就價值不菲,更何況還是幾串。


    見識有限的蔡希珠眸子一亮,不掩興奮:“好啊!去哪賭?”


    孟長卿提唇,“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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