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秋望園回城後,孟長卿未回齊國公府,而是去了蘭苑。


    馬車停在蘭苑門口,他手握折扇,彎腰下了車。


    一抬眸,就見著了含笑看他的爭韻。


    孟長卿眼中詫色一閃,微眯了眯眸子,問道:“你怎來這兒了?”


    爭韻何等見多識廣,不可能看不出來孟長卿眼眸中那絲不悅的情緒。


    她心中墜了瞬,麵上不動聲色道:“我昨日遞了個請帖,邀請孟公子你今日去南屏山賞雪,可到這會兒了還沒收到任何回複,所以……就來這裏碰碰運氣來了。”


    這事倒是昨日聽人說過的,他也記得,但孟長卿看著爭韻沒說話。


    他雖待爭韻有別於其他歌女,但說到底,爭韻於他,不是秦月淮那等真友人,他並無多少真情意。他混跡在花娘處,向來是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說白了,他最嫌麻煩,更煩麻煩主動找他。


    此刻麵對找上門的爭娘子,說他孟長卿心頭絲毫不介意,顯然並不可能。


    一向麵上風流和氣的郎君,此刻沒丁點笑意,雙眸沉沉,一言不發盯視著人,爭韻被孟長卿這幅模樣搞得心生幾分不安,便笑著找補道:“看孟公子風塵仆仆,該是頗為忙碌的,那我這就不擾您了,待孟公子得空我們再約不遲。”


    孟長卿沒多少心情與她言說別的,但到底還是點了點頭,“也好。”


    爭韻走後,孟長卿抬步進蘭苑,走到門口時,他忽然駐足,側過臉,冷著臉問迎接他的門房:“她何時來的?來了後做了什麽?”


    門房見他臉色不悅,不敢隱瞞任何,誠實答道:“爭娘子小半個時辰前便來了,來了後也沒讓我們通傳,一直在門口等著,直到郎君您出現。”


    孟長卿沒再說甚,再提步走之時卻是冷嗤了一聲。


    如此冷天,來見他,卻不讓人通傳,說她不是特意來探這蘭苑的某些情況,誰信?


    合著,她還管上他的私事了不成?


    另一廂,爭韻甫一上了自個的車後,臉色就沉了下來,變得難看了許多。


    她的女使方才見識過孟長卿是如何對她冷臉的,很是替她不值當:“我就說了不必娘子你大冷天的出門,娘子你非得親自要來請他。這孟公子的臉變得也太快了,這才多久沒有與娘子你相見,你看他今日這臉冷的,就像跟人甩臉色一樣。”


    可不就是給她甩了臉子麽?


    爭韻平常總掛在臉上的淡笑,此刻也掛不出來了,隻攥緊了袖中的拳頭,望著車中的地板一言不發。


    在她看來,孟長卿今日的所作所為,正是印證了她的猜想,這蘭苑中,藏著他珍之重之、不願別人發現的嬌。


    不得不說,世間的人,隻要對別人有了某種念想,心態就會變得不一樣。


    最起初,爭韻也不過是覺得孟長卿在一眾世家公子裏麵獨具一格,她願意與他多講幾句話罷了,漸漸地、漸漸地,交往的次數多了,加之孟長卿對她足夠和顏悅色,也不知道何時開始,她就對他有了不該有的想法。


    她不曾與人說過,可隱隱想過,若是有朝一日,孟公子想將她從媽媽手中要過來,那麽她,可願一改先前不入誰家後宅為妾的想法,甘心跟著他?


    卻沒料想,今日這麽一看,還是她太過自以為是了。


    牛車起步,車簾隨之晃動,飄起的一角不期然地將蘭苑大門的景色呈現在視野,爭韻記起初次來蘭苑瞥見的衣裙,好奇地想:那小娘子究竟是哪般盛顏,才會引得這眼高於頂的孟四郎另眼相看?


    *


    與孟長卿的馬車先後進入臨安府城內的,另有一波人。


    這些人徑直去了中和坊的沈府。


    沈府主院“賦月軒”中,一副當家主母做派的溫蓉閑適地飲著茶,掀眸問來人:“查到了什麽?”


    來人搖了搖頭,“目前已知的依舊是那些:秦月淮,秦七郎,年紀不詳,先是居在河南府不遠,後遷居至成州,是齊家遠親。”


    “齊家遠親?”


    “正是。”


    溫蓉閑適的模樣一變,嚴肅道:“具體是齊家的什麽親戚?”


    “沈娘子先前喚他表哥。”


    溫蓉靜默了半晌。


    以她的了解,齊家是地地道道的成州家族,往上三代也沒有一個親戚居在北方,更沒有什麽親戚是姓秦的。此人若是年長沈煙寒,人還排行第七,那秦家就不是個小戶門庭。


    溫蓉摩挲著手中的茶盞,朝來人道:“可能去查一查河南府周遭的秦家?”


    “這……河南府如今在金人管轄之下,不好查。”


    “金人……”溫蓉思忖須臾,“我知道了,繼續跟著。”


    “是。”


    一盞茶的功夫後,溫蓉放下茶盞,起身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皺,貼身女使問她:“夫人,是要出門嗎?”


    溫蓉提了下唇,“不是,去廚房給老爺熬些湯。”


    女使讚歎道:“夫人對老爺可真是用心。”


    溫蓉看女使一眼,眼中流露出滿意,嘴角也漾著溫柔的笑意,示意女使去取來披風。


    披上一襲狐裘披風之後,溫蓉帶著女使出了房門。


    不得不說,溫蓉在沈固辭身上是很舍得下功夫的,從多年前,她還是妾室身份的那段時期開始,她就很懂得投沈固辭所好。


    親自下廚煲湯做菜、親手給郎君做衣裳、創作讚美郎君才華的詩作……等等這些事情,當初的她可沒少做。


    那時沈家的主母齊蘊是張揚活潑的性子,她就表現得溫婉又嫻雅,重禮守規矩,多才又多情,用另一款女子風格,生生完美地補充了沈固辭在頗不拘小節的妻子那裏體會不到的溫柔小意。


    人心都是貪的,也是虛榮的。


    沈固辭這個固執又清高的人,被她的低姿態烘托得高高的,時間長了,隨他官職越升越高,也就覺得後宅理當如此對他服服帖帖、千依百順。


    齊蘊稍有強勢,他也不再有絲毫相讓,如此,夫妻間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沈固辭歇去西院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妻、妾二人的重量在他心中愈來愈均等,這才有齊蘊一故去,他這個無比守舊的人,也不按普羅大眾的做法另娶妻,而是強勢地扶正了溫蓉這個妾。


    即便是如今,已經成了沈家的女主人,溫蓉依舊沒有改變作風,照舊對沈固辭極好,將“以夫為天”四個字刻進了骨血。


    說她是裝出來的溫婉也好,說她是裝著裝著裝入了戲,真成了她原先扮演的那個模樣的人也罷,如今的溫蓉確確實實是溫婉柔情的沈夫人。


    她很清楚,她之所以會有今日,一是得益於自己的不懈努力,二是能討得沈固辭歡心。


    也因此,她極懼怕沈固辭變心。


    說起來,自打在齊國公府得知齊蘊的玉佩重現天日,或許有人在調查往事之後,東窗事發的擔憂,就沉沉地壓在了溫蓉的肩頭。


    近些日來,她心中愈發難安,對沈固辭就更加體貼入微。


    沈固辭下值歸家後,腳步剛邁進門檻,溫蓉就迎接了上去,親自替他脫下大氅,溫聲道:“官人上值一日,勞苦奔波,真是辛苦了,我給你熬了些羊肉湯,你淨手以後我就叫蓮兒給端上來。你啊,就該得好好補補身子。”


    大周當下,羊肉是極為貴重的奢侈品,即使是沈固辭這種為官五品的人家也極少吃。不用說,這羊肉,該是溫蓉隻為他一人備的。


    這世間的男人,哪有不喜歡被女人追捧的?


    沈固辭本是冷峻的臉,也不由因溫蓉這番貼心話散了幾分冷意。


    他輕輕拍了拍溫蓉的背,雖上了年紀也依舊俊朗的眉眼彎了彎,親昵道:“蓉兒有心了。”


    四目交匯,溫蓉嬌羞地抿了抿唇,順勢將胳膊往沈固辭懷中湊,柔聲噌了一句:“官人說的哪裏話?你是我的夫婿,我不一心想著官人,還能想別人不成。”


    溫蓉這麽會說話,這麽會討好他,若是放在尋常時日,沈固辭一定是很受用的。


    然而今日卻是有些不同。


    溫蓉一定是忘了,今日是沈固辭的發妻齊蘊的生辰。


    也是齊蘊嫁給他沈固辭的日子。


    要說早就忘了這茬的沈固辭,為何今日又記起來了這事,自然也不是他忽然轉了性子了,而是因下值他回府途中,恰巧在靜安橋的橋頭遇到了一隊結親的人。


    禮節使然,在橋上遇到這樣的隊伍,行人一般都會主動避讓。沈固辭退到一旁時,見那震天喜慶的樂聲拱著的新郎胸戴紅花、容光煥發,不由也想起了自己當初年輕時娶妻的模樣,也是這般的春風得意。


    恰好這時,喜娘們給路人散喜糖,就有路人接糖後高聲問道:“你們這是哪家的啊?”


    喜娘高聲回:“成東紫雲巷齊家!我們二郎君今日娶城西東華巷李家四娘子為妻!”


    “齊家”二字像個飛鏢,一下撞到了沈固辭的心扉。


    他默算了算時日,他娶齊蘊那日,可不就是今日麽?而且,那日除了是他娶妻之日,亦是齊蘊生辰。


    誰都有年少之時,沈固辭再是固執保守,也不否認自己曾春心萌動,當初能娶到成州遠近聞名的美人齊蘊為妻,他那份得意何等強烈,他此生不可能忘記。


    可如今,曾許諾白頭偕老的妻子故去了,他和她的獨女也離了家。


    沈固辭的這份懷念,本就有些沉甸甸的,而溫蓉這句“我不一心想著官人,還能想別人不成”,聽在他耳朵裏,就多了幾絲暗諷齊蘊心中另有他人的意味。


    人生遺憾事,無外乎兩件:得不到,已失去。


    偏偏他都占。


    沈固辭剛鬆下幾分的眉眼,在溫蓉頭頂她沒見到的地方,複又沉了下來。


    沉默須臾後,沈固辭拍了拍溫蓉的肩,道:“我先去書房片刻。”


    但凡國子監還有事未處理完,沈固辭回府後便會先去一趟書房,溫蓉因此並未察覺到沈固辭今日的異樣,而是很識趣地說道:“官人且先去忙正事,待你忙完我們再擺飯。”


    沈固辭點了點頭,隨後就大步流星去了書房。


    落座在書桌旁,沈固辭從懷中掏出了一枚玉佩,視線落在那右下方的缺角上,遙遠的記憶便不受他控製般,倏爾爭先恐後地躍於他眼前——


    “齊娘子來了,今日我講‘劉將軍勇奪祁山’,可好?”


    “不!今日我不聽故事了。”


    “那……”


    “沈郎,這是我爹爹剛得來的大理國的玉,我贈給你啊。我還親自打了如意結,你看,品綠色,正可與你的衣裳相配……”


    “你知道女子贈郎君玉佩的意義罷?”


    “你收嗎?”


    “阿郎,你如此財富五車,不如考科舉試試?”


    “阿郎!你過了!你過州試了!”


    “這是爹爹給我們去趕考的盤纏。”


    “有你!真的有你!皇天不負有心人,你終於考中——啊!你做甚?放我下來!太高了……”


    “官人,官大官小皆無妨的。你在哪,我就在哪,我們的家就在哪。”


    “官人,我們有孩子了!”


    “官人,我……又有身孕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閨女的小名,便叫‘皎皎’罷。”


    “真好聽!”


    “官人,這玉佩你終於找到了!我還以為我弄掉了呢。我最近這記性可真差,放哪的東西總是轉頭就忘。”


    “你說什麽?你為何不信我?我與他壓根沒有任何瓜葛!”


    “所以你是在懷疑,我腹中骨肉非你親生?你為何如此想我?”


    “嗬,官人,在你心中,我真是這樣的人嗎?”


    “當真是,人成各,今非昨……”


    “此行去,隻願來生,再不與你相遇了,沈郎。”


    砰、砰、砰……


    一陣忽來的叩門聲拉回了沈固辭的思緒。


    門外,敲門人問道:“爹爹,你可忙完了?娘叫您用飯了。”


    沈固辭再看了看玉佩,將它收回去懷中,站起身,“來了。”


    飯桌上,溫蓉將一盅珍貴的羊肉湯端至沈固辭眼前,“官人,趁熱喝罷。”


    沈固辭點頭,“你們也吃。”


    有他發話,沈慧與沈毓便都執起竹箸吃起飯來。


    溫蓉偷偷看了沈固辭好幾眼,見他沒有交談的打算,便也沒說話,隻貼心地往他碗裏夾了不少菜。


    一頓飯在不言不語的氛圍中用畢。


    飯後,見沈毓打了個嗬欠,溫蓉便給奶娘說:“帶小郎君下去罷。”


    奶娘帶著沈毓走後,溫蓉像往常一樣端來茶具,給沈固辭點茶,而沈慧則坐在她身旁旁觀。


    溫蓉點好了茶,遞給了沈固辭一杯,幽幽說道:“說來也巧,今日那羊肉的賣家竟是來自南屏山青山縣的。”


    沈固辭接茶的手一頓,而後又若無其事接過,隨意道:“這也不稀奇,臨安府市麵上賣的羊不都是那處來的。”


    溫蓉看他一眼,笑著道:“那還是不同的,今日那村戶姓李,說是來自清水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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