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煙寒收到的玉佩像齊蘊的,細看,卻不是齊蘊的。


    溫蓉看定後,暗自慶幸,吐出一口氣。她斜後方半步,沈固辭將她鬆下神經的神色收入眼裏。


    沈煙寒沉浸在愉悅裏,將秦月淮贈的玉佩掛在了腰上。


    她不是目不識丁見識淺薄的小姑娘,秦月淮的玉是好,卻也不是絕頂好,比那個,她救了他後,從他身上搜到的玉佩,成色差了不是一星半點。


    她想,那個玉,該才是他的傳家之寶。


    秦月淮沒贈給她那個真的傳家物,沈煙寒並沒如何難受,她沒想要他那樣珍貴的、也很可能是他父母親人留給他唯一的東西,但她不解,他為何要撒傳家之物的謊?


    她這麽想,回頭就這麽問了秦月淮。


    秦月淮盯著她疑惑的眸子,牽著她的手,緩緩答她:“若不是你給我了錢,我也買不起這樣的好東西,可我也不想讓人看出來,我是用你的錢才買得起的……”


    “明白了!”沈煙寒打斷他。


    她理解,窮書生的自尊心強,不想讓人,尤其是她家人,認為他全靠妻子過活。


    其實她也不是那麽無私付出,在秦月淮身上,從最開始,她就有自己的目的。秦月淮沒拆穿她的自私目的,反過來還傾囊給她買玉佩,那玉佩雖不是極致的品級,該也是如齊菡說的價值不菲。


    沈煙寒被他的誠摯情感感動,笑著說:“隻要是你贈的,即使是個木頭刻的,我也喜歡的!你沒必要買這麽貴的東西給我,我給你的錢你是不是都用出去了?”


    那倒也不是。


    他是真心實意想要送她一個禮,這玉佩是許久之前就備好了的,今日當眾贈出,不過是順便故意試探一下溫蓉。


    沈煙寒仰頭看著他,雙眼黑且亮,圓而大,分明口中是疑問的句子,眼裏卻噙了他用了所有積蓄給她買禮物的竊喜。


    她越笑,越滿意他的贈禮,秦月淮就越心虛。


    他在沈煙寒跟前撒了一個又一個的謊,他確實也怕東窗事發那一日。他曾同沈煙寒講好正月辦親迎禮,也想好了,成婚當日,他就給她坦白一切,將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


    可人算不如天算,章浚一家前幾日忽然落難。


    他為此深深擔憂那一家人的生命,因他家已有此番遭遇,他的大哥、二哥、六哥、祖父,無一不是在流放途中被折磨慘死的,章家這一家人還是在暴雪的這檔口啟的程,其中艱難困苦可想而知。


    所以,正月眼看著就到了,他沒心情看日子,也沒做任何準備。


    他知道,他朝沈煙寒說出章家事後,她一定可以理解他想延遲婚期的。


    可那樣的話,他又何時朝她坦白一切?


    秦七郎麵上平淡著,往前走,口中似是而非地答一聲娘子喜歡就好,捏了捏沈煙寒的手指討好她,心中卻迷茫——


    他的事,如何說……


    沈煙寒不像一向情緒不顯露的他,她一向喜形於色,她得了秦月淮的好處,自然心中歡喜,左右觀察沒人在周遭,便一下停步,也拉停了與她十指相扣的秦月淮。


    秦月淮疑惑不解:“怎麽了?”


    沈煙寒沒說話,卻從他手中扯出了手,而後將雙手搭上他的肩,踮腳,嘟著小嘴,要往他唇上去。


    秦月淮雖然喜愛她的主動,可往前他深居簡出慣了,鮮少與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如今因沈煙寒才勉強住進了這人多口雜的沈府裏,往來的還都是她的親人,要在外親熱,他幾多局促。


    沈煙寒踮腳湊近時,他微微撇開了臉,輕聲:“別鬧。”


    被拒絕的沈煙寒怔了下,並沒將他的話當真,隻覺他是一貫的臉皮薄,而他這樣扭扭捏捏更激發了她的征服欲,她愈發激流勇進,往他臉上湊。


    秦月淮卻一下抬起了臉。


    他身量高挺,不配合她的時候,沈煙寒即使墊著腳也沒辦法親到他下巴。


    看著那高仰的、不可一世的下顎,明白他這是在認真地拒絕她,沈煙寒這才停住了繼續攀附。


    視線裏隻有他微微滑動著的喉結,看著那軟骨,記憶被一下拉得遙遠,沈煙寒撤回手,站平腳底,雖是仰頭看人,氣性和氣勢卻很強大:“昨夜你怎麽不拒絕我的‘鬧’?我看你分明享受得很,你心裏巴不得我鬧你!”


    聽她語氣,看她表情,是真惱了無疑。


    秦月淮垂首看她,目中浮起無奈色,“皎皎。”


    他每次一無奈,眉峰就會微微攏起,像受盡了委屈。他今日穿的是她特意為他新做的衣裳,月白色為底,拋擺繡黛色山嵐,清致高遠,一走一停都極有雅致韻味。


    這衣裳還有一個好,顏色潔淨,在他背後成片的雪地中頗有天人合一之妙,襯得他的肌膚更是嫩白,就如他贈來的玉,泛著微弱的瑩光,純淨且生輝。


    可沈煙寒此刻無心觀賞這般她養護著的極致美色,她抱著手臂,氣瞪著他,“你總是這樣!你總是!”


    秦月淮歎氣,半晌沉默,“我怎樣了?”


    沈煙寒就等著他問,憤憤道:“你從來不主動,全是我主動這樣那樣你!還有,我是你的妻子,我為何不能正大光明與你親密?每次都要偷偷摸摸的!”


    秦月淮放柔聲:“哪有偷偷摸摸……”


    沈煙寒伸手指朝邊上指,打斷他:“你看看,這兒人影子也沒有半個,你還在矯情,還在拒絕!還有,今日在街上,要不是我死攥著你,你早就不讓我牽手了。我和你還不是偷偷摸摸!”


    她一頓,突然提高聲音:“莫不成我與你的關係不能見人麽?”


    “不能見人”幾字一出,一向思想活躍的沈煙寒想到了別的——


    她腦中忽現梁一飛曾經擲地有聲的話——“三書六禮都未行完,算什麽成婚?”


    她也記得,秦月淮說過要與她盡快辦親迎禮,她覺得並不要緊,可他那時說得鄭重其事,說會選個正月的好日子。


    沈煙寒恍然他病好後的一眾表現,就問他:“你心中是不是根本沒準備正月娶我?”


    秦月淮一下就被她戳穿了想法,他對她又時刻不設防,在沈煙寒直直看他時,臉色就那麽變了一下。


    他這一變臉色,沈煙寒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


    他果真是毫無準備!


    不說,不做,是一回事;說了,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沈煙寒看著秦月淮的麵容遲疑一瞬後又恢複了如常,那雙溫柔的眉眼此刻落在她眼裏都帶著滿滿當當的虛假,她漸漸退掉了臉上的憤怒色。


    眼睛看著秦月淮,沈煙寒忍著心口泛出來的疼痛,反常地笑了下,“你什麽意思?不打算行禮了麽?”23sk.


    秦月淮嫌少見她如此,他正要開口,“皎皎”剛說完,忽聽沈煙寒冷漠疏離地朝他:“不行禮也罷。”


    她轉身即走,眼眶瞬間通紅。


    秦月淮在她身後伸手拉住她手腕。


    沈煙寒掙紮幾下沒掙脫,她氣自己力量不如他。


    秦月淮這會上前一步,從後抱住了她的腰身,微微起伏的胸膛緊緊貼著她的背,臉頰貼著她的耳側,溫柔地摩挲了幾下。


    他行為與她這麽親密,她心有動容,又恍覺是因她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才有這個舉動,依舊難消氣,保持不回頭看他。


    是,那時是她主動要他娶她,可那是她與他達成共識的事,並非她強迫於她。她說不用辦那個禮隻要二人之間承認就行,他卻將親迎禮視為極重要的事情,如今他這樣對此出爾反爾,又是什麽意思?


    沈煙寒越想越遠——他是對這門婚事反悔了不成?


    他若是反悔了,其實朝她直白說開,她不是喜歡強留誰的人,也會讓他走。


    沈煙寒心裏沒來由地沉甸甸,正自我迷茫與懷疑秦月淮的心態轉變時,秦月淮沉默著,已經緩緩繞到了她身前站著。


    這是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爭執,秦月淮不曾討好過人,當下不可避免地有些無措,但他畢竟年長她幾歲,他憑借本能大約明白,不能由著正在氣頭上的人從他身邊跑脫。


    他站在她正前方,俯下身朝她,往她眼前湊,試探性地喊她:“皎皎。”


    沈煙寒撇開臉,無視他,並且第二次掙紮想從秦月淮手中扯出自己的手腕,依舊未果。


    天已經漸漸黑下,他們在偏僻的地方,沈煙寒刻意沒抬眼看秦月淮,不知他是什麽表情,隻聽到他若有若無地歎息了一聲,而後,語氣沉重的聲音在風中響起:“章……”


    可秦月淮的話剛起頭,不遠處就傳來顧疆那大嗓子的高聲呼喚:“表妹,表妹,快來!這是大理來的煙火,給你點!”


    知秦月淮不願在人跟前同她拉拉扯扯,沈煙寒一下從秦月淮手中抽出手,深呼吸一下調整心態後,提裙往顧疆處快走。


    “表哥,我來了!”


    她遠離他的動作如避洪水猛獸,秦月淮失神片刻時,沈煙寒已走遠。


    顧硯看他定在原處,溫和的聲音朝他:“表妹夫也來罷。”


    秦月淮看著沈煙寒推著顧疆快走的背影,覺得心頭生刺。可畢竟是他引起了誤會,他點了點頭,行到顧硯身旁,默默跟在沈煙寒與顧疆身後。


    *


    歲除之夜,白雪映窗,闔家熱鬧。


    沈煙寒手中拿著一隻燃燒的小棍子,明亮的火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眸子裏,她無知無覺地失神看著,恍惚地想,她和秦月淮這場婚事,算什麽?


    更重要的是,算是真的麽?


    沈固辭負手在背,觀察小輩們在院中的鬧騰。


    作為沈家的長女,很明顯,沈煙寒與顧家表兄們的關係更親近,總跟著顧家人轉,反而與沈慧和沈毓姐弟二人疏離。可他記得,先前這三個孩子很喜歡玩鬧在一起。


    這關係,究竟是什麽時候開始變了的?


    就快到吃年夜飯時辰,老管事上前告知沈固辭一切準備就緒,沈固辭點了下頭,轉頭要通知溫蓉,他左右看一圈,卻沒看到溫蓉的身影。


    趁小輩們興奮地玩著爆杖與煙火,溫蓉避開眾人,行至沈府角落的一處水池邊,看著池中遊著的錦鯉,她狠狠地攥緊了手心。


    還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昨日才將城南宅子地契的事情對沈固辭趁夜安排,糊弄了過去,今日怎還出現了個與齊蘊的玉佩那般相似的玉佩?


    她想起劉錡那塊重現的真玉佩,還有成州那處傳來的消息,說是有人在調查當年的事,她心中不可避免地起了波瀾。


    當年王家為了除掉政敵找上了她,她本就不滿於現狀,為了得到她想要的位置,就勢依附了王璋。


    齊蘊在清水村前後的事,皆是王璋那處在動手,她並沒如何參與,隻有那玉佩,卻是她親自從齊蘊處偷拿出去的。


    那玉佩是沈固辭給齊蘊的生辰贈禮,齊蘊視為珍寶,從不佩戴,她花了些力氣才知道她藏在哪裏。


    而後,她的人便依樣打造了一枚極為相似的玉佩。如今日沈煙寒收到的那樣,晃眼一看,完全可以以假亂真。


    讓一向清高自傲的沈固辭親眼看見,自己的妻子將珍貴之物遞給一個郎君,怎可能不引起他的懷疑?


    事實證明,她冒險賭對了。


    往後的事情,正如她們所計劃的一般,進展得很是順利,她也如願得到了她沈家主母的位置。


    溫蓉目視對麵的明亮燈火,聽到兒女們喜悅歡呼的聲音,本平靜幾年的心上籠罩出了一層愁雲。


    秦七郎贈沈煙寒這樣的玉佩,究竟是有意還是無心?


    從她知秦月淮與孟長卿熟識後就有直覺,秦月淮不是凡凡之輩。


    這秦月淮,秦七郎……與劉琦有關係?


    溫蓉對著沉思片刻,轉身悄然行至了一個偏房,進屋寫了封信,叫來女使青圓,低聲吩咐道:“盡快送出去。”


    青圓看著收信的地址,有些猶豫:“夫人,當真要動用那邊的力量嗎?”


    溫蓉直白道:“宅子的事情突然暴露,這會又有人在翻幾年前的舊事,你不覺得蹊蹺麽?不查出他的底細來,我心不安。”


    青圓勸道:“可是北上的使團年後就要出發了啊……”


    溫蓉打斷她:“我等不及那個時候了,我們自個來查罷。”


    青圓知再勸無用,終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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