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壺滴漏,時間一點一滴流逝。


    夜深了。


    所有人都擠在白璟的房間,憂心如焚地望著昏睡的他。


    這時。


    白璟驟然急促地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氣,直到那口氣提上來,他咬住手臂,嗚咽出聲:“父親……”


    見白璟醒來,有驚無險,崔氏如釋重負鬆了口氣。


    幾位嫂嫂和傳義也跟著鬆了口氣。


    白琇瑩哭著安慰:“五哥,別哭,他們都是英雄,我們應該自豪。”


    白璟掙開白琇瑩,掀開被子下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問:“他們在哪?在哪兒?”


    崔氏連忙扶住了他:“夫君,我帶你去。”


    白璟就這麽被崔氏扶著,踉踉蹌蹌地走著。


    可走到一半,他卻忽然止住腳步,雙腳像是被什麽東西纏住,連邁出去一步都難。


    纏住他雙足的,是突然萌生的懼意。


    似乎隻要不去,就可以騙自己這一切都是假的。


    似乎隻要不往前走,白家的郞兒就都沒死。


    他父親沒有死,大伯沒有死,二伯與三伯也都沒有死。


    那麽多兄弟,更沒有死……


    白璟縮足不前,仿佛前方有什麽可怕的洪水猛獸,他臉都白了,白得不成樣子。


    可是最後,他還是鼓足勇氣,推開崔氏,就那麽踉踉蹌蹌地走向前方的屋子。


    一步一個腳印,他走得艱難,卻還是走到了。


    入目之處,是幾口黑壓壓的棺材。


    靈堂還沒有布置,但幾具棺材卻擺的整整齊齊,也把屋子擠得滿滿當當。


    一根已經稍許破損的招魂幡,就那麽孤零零地靠在最中間的棺木上。


    角落置了桌子,上頭擺著靈位,三炷香燃到一半。


    這便是他父兄的靈堂。


    那麽簡單,那麽冷清,那麽默默無聞。


    白璟把手放在其中一具棺木上,唇在抖,身子也在抖,內心更是翻江倒海。


    他伏在棺木上,半響,竟猛力地去推那具棺木的蓋子。


    可棺材已經釘好,任憑他如何用力,也不能撼動分毫。


    於是他大喊,嘶吼:“開棺!開棺!見不到他們,我不信!我不信!”


    崔氏攔不住他,哭著勸道:“夫君,他們都在裏麵,有被好好的入殮,已經蓋棺了,開棺不吉利。”


    二嫂任氏說:“五弟,你二哥在裏麵,你二伯父也在裏麵……”


    三嫂泣聲道:“五弟,你三哥和三伯父也在裏麵……”


    四嫂哭得不能自己:“五弟,你四哥也被撿回來了,他也在。”


    六嫂泣不成聲:“五哥,五嫂沒有騙你,你六弟他也在。”


    白琇瑩眼淚滾滾:“我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他也在……”


    在承受那礦洞中非人的折/磨後,白璟的心智早已瀕臨崩潰,此時他被那種無助與癲狂桎梏著,所有人的話他都聽不進去。


    隻是固執地哭,大聲地喊,無助地嘶吼:“我不信!見不到他們我不信!”


    見白璟不依不饒,身上又浸出血,小傳義握緊拳頭,大喊一聲:“來人!”


    眼眶紅紅的護衛立即走進來:“小主子,請吩咐。”


    小傳義閉上雙眼,呼吸都是堵塞的:“開棺,開我父親的棺。”


    眾人驚呼:“傳義!”


    崔氏不停搖頭:“傳義,萬萬不可,自古以來封棺就不再輕易打開,這不吉利。”


    傳義堅定地道:“我想父親一定會諒解的,五叔是他疼愛的弟弟,五叔想見他最後一麵,他不會不同意。”


    於是,小傳義吩咐:“開,把我父親的棺木打開。”


    傳義堅持,無人再阻攔。


    於是,釘下去的釘子被拔出,沉重的棺蓋緩緩挪開,露出了一身壽服的白珺。


    白璟趴在棺木上,看了許久許久,眼神從不相信到難以置信,他認出了長兄……


    “噗!”一口鮮血湧出,白璟捂著胸/口跪倒在地。


    “夫君……”


    “五哥……”


    “五弟……”


    “五叔叔……”


    眾人喚作一團,而白明微的身影,也剛好出現在門口。


    裏頭。


    白璟軟倒在崔氏懷裏,唇邊還染著剛吐出來的血,觸目驚心。


    他怔怔的,像是瞬間被抽走了靈魂,周身纏繞著死氣,那消瘦見骨的臉龐,更是麵色灰敗。


    其實,他有所察覺。


    將他從礦洞中救出的明微,站在院子裏守衛的霍家軍,都令他意識到什麽,隻是還能自欺欺人的騙自己。


    直到他看到長兄麵目全非的屍體,他才終於意識到,是時候該醒了。


    隻是這事實,又叫人如何接受?


    擊垮一個意氣風發的人,不是千軍萬馬,不是屍山血海。


    僅僅隻需要一個消息,一個能擊潰他心靈的消息。


    衣衫單薄的少年,半倚在妻子懷裏,緩緩舉起一雙殘破不堪的手,捂住了滿是藥汁的臉。


    眼淚和著血從指縫裏溢出。


    聲音帶著沙啞,帶著哭腔:“我的父叔,我的兄長,我的弟弟,他們都沒了麽?他們全都沒了麽?”


    崔氏沒敢動,她緩緩伸出手,想要觸碰一下夫君。


    可……伸到一半,她竟再也無法伸出去。


    因為她知道,她安慰不了自己的夫君,安慰不了這失去了眾多家人的少年。


    這還隻是個少年啊!


    戰場之上,都要把紅綢係在頭上,以示激勵的少年啊……


    沒有戰死沙場,僥幸逃出生天的他,剛活了,又死了。


    死在這令人絕望的悲傷之中。


    白璟抬頭,艱難地轉向白家眾女眷的方向。


    素白,孝服……這一切在他眼裏,看起來是那麽的悲涼。


    他唇角染了血,眼裏滿是惶恐和茫然。


    他猛然起身,卻又跌倒在地,就這麽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攀扶著棺材。


    他目光緩緩移動,然後叫出了每一個人。


    “大伯父……”


    “二伯父……”


    “三伯父……”


    “父親……”


    “大哥……”


    “二哥……”


    “三哥……”


    “四哥……”


    “為什麽少了兩具棺木,還有誰……還有誰?!”


    白琇瑩上前握住他的手臂,眼含熱淚:“五哥,還有七哥沒找到……”


    “還有七弟……隻有七弟……”


    最後,白璟再也無法忍耐,積累的眼淚決堤一般迸出。


    他掙開白琇瑩,死死地抱住一具棺木,嚎啕大哭。


    整間屋子裏,都是他淒厲無助的哭聲。


    “怎麽會?怎麽就走了?”


    “說好一起凱旋而歸的,怎麽都走了?”


    “父親……啊……兄長……”


    “說好一起回家的,趕走北燕賊子就與將士們一起回家的,你們怎麽就走了……”


    “怎麽就走了?你們回來啊……我替你們去死……你們回來啊!回來……”


    白璟一聲聲嘶喊,一句句嚎哭。


    哭得驚天動地。


    然而整齊擺著的九具棺木,裏麵的人再也不會回應他一聲。


    十一個男人,至少還有一人生還。


    本該值得慶幸的事,卻沒有一人笑得出來,又被他的哭聲勾起傷心事,早已哭腫眼睛的一個個人,又開始抹起了眼淚。


    站在門外的白明微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一顆心仿佛被什麽銳器反複紮著。


    那麽痛,痛到呼吸都困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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