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中,客廳並不寬敞,卻從前麵直通到後麵的小陽台。穆席要求置辦的香案,椅子,茶水都已就位。


    拜師禮其實很簡單,燃上土人自製的艾香,穆席在香案旁的椅子上正襟危坐。日常伺候人慣了的李曦同倒是機靈得很,扯著妹妹走到老者跟前,跪下便拜,結結實實叩了三個響頭。然後兄妹倆才輪流給師父敬茶。


    都是些簡陋儀式,不值一提。隻不過徒弟的拜師之心,卻是極其誠懇。


    從絕境逢生,到偶遇如此驚世駭俗的神人眷顧,如果穆席不說,李曦同未必敢苛求拜入門牆,但肯定也會落些纏磨功夫,盡量求得一絲半縷的機緣。


    巫師木生,心裏卻不免嘀嘀咕咕。我老人家平日祭祀作法,多少驚人場麵,背後多少水磨工夫。咋滴這位大神真身來了,在人間收個徒弟,卻如此粗糙簡陋。


    接下來的師門律例訓導,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木生和李笙招呼一眾前來幫忙的土人,魚貫出屋而去;他們帶來的各種穀物雜糧,鮮果臘肉,倒是留下不少,師徒仨十天八天,飲食無憂。


    穆席從那張工藝實在粗糙不堪的木椅上站起,在垂首恭立的二位徒兒跟前度著方步,緩緩道:“所謂太上,未有天地之時,凝虛空以演易初;聚靈力而成一炁,分陰陽而生太極;此為太上先天之態。乾元統而天地分,陰陽化而生萬物,山川行氣,萬物有靈;此為太一後天之態。我太上宗,煉皮囊爐鼎而成太上虛空,返後天靈氣而成先天一炁。所以能道修太上,神合先天……”


    穆席正濤濤不絕,念念有詞,突然看了正雲裏霧裏的兩個少年一眼,突然麵色一肅道:“聽懂了沒?”


    李曦同愕然不知所措,猶豫幾下,才吞吞吐吐道:“師父……這些年都忙著伺候老爺,我和妹妹,還沒來得及讀書識字……”


    穆席一陣頭大,解下酒葫蘆喝了兩口,說道:“也罷,就這麽說吧,現在占據天下的太一道教,能管的是一方天地。而我們太上宗,是不但管得這一方天地,也管得這一方天地它老子。這麽說,明白沒?”


    兄妹倆忙不迭點著頭道:“懂了懂了。”


    也沒必要管這天地它老子長什麽樣,總之威風得很就是了。


    穆席歎了口氣道:“可惜太一道教那幫孫子,就是不服氣,所以管我們叫魔宗。簡直氣死個人。”


    李家莊數百年來,幾乎與世隔絕;對於魔宗,雖然偶爾有些故老相傳的故事,但是非好壞,並沒有定性。所以李家兄妹,其實挺慶幸自己能拜入這麽一個強大逆天的宗門。


    穆席悄然站立在客廳後門外的小陽台上。陽台之下,便是溪澗;從此處看往峽穀之外,可眺望千裏,直至群山之外的天地相接處。


    老者神情肅穆,以身心融入天地,細細感應從空氣中飄來一絲半縷的烽煙鐵血氣息。過了好一會,他才喃喃自語道:“不愧是護教軍的精英鐵騎啊,這會兒,就已經到了青蘋州的赤垣城;再這麽下去,不出三年,如果還沒搜著,豈不是連那鳥飛不到,天看不著的不歸山,也得上去搜搜……”


    “師父,我們是不是一直都要住在這裏?”


    日子一旦恢複了平靜,平日裏除了伺候師父飲食起居,苦練師父傳授的各種功夫法門,李曦同也會多問些自己關心的話題。


    “你們要留,我可得走,大把事要忙。”穆席每逢徒弟歇息,就在一旁拿著葫蘆喝酒。葫蘆裏的濁酒換了一茬又一茬,現在裝的,全是土人自釀的竹筒酒。


    這竹筒酒,可比他在外麵市集5顆銅錢買一壺的濁酒,好喝多了。


    “師父,你都走了,我們可怎麽辦?”李曦蓮一想到那個拚死要抱自己回家的石勒,就心裏發毛。


    穆席笑道:“我會待上一個月,一個月後,這幫土人,就得奉你們為他們的薩嗚了。到時候嫁不嫁人,誰還敢替你做主。”


    李曦同連忙道:“師父誒,走江湖那麽辛苦。到時我們不在身邊,誰幫你洗衣做飯啊?”


    自以為說得在情在理的李曦同,結果頭上生生挨了一記板栗。


    “在這裏好好練功,全天下的太一教信徒都要殺你們倆個,就現在這點本事,你們想累死我啊。師父殺人多了,也是要花力氣的。”


    一想到李家莊的血腥場麵,兄妹倆終於寂然無聲了。沉默了好久,李曦同還是忍不住問道:“師父,我們李家莊人,不犯天不犯地的,為什麽全天下的道士都要殺我們?”


    穆席望著遠山,喝了口酒道:“因為你們的祖先,是他們那個天帝的死敵。你們本該姓任,不姓李。數百年前,你們的祖先為了躲避道家追殺,才改了姓李。”


    原來如此,兄妹倆恍然大悟,卻始終覺得這不合理。祖先是祖先,我們是我們,賬怎麽能算到後代身上?


    “師父,怎麽你知道得那麽多?”


    “因為我是師父。”


    ……


    後來從李笙口中,兄妹倆也終於知道,原來俗世的“道院”跟山上的道教宗門,完全是兩碼事。“道院”是世間智者,對世人講學傳道的地方,教授文字,數理。


    有的道院,如果夫子本身是修行者,也會挑一些有機緣天賦的學生,指引其開悟修行,但是都與山上太一道教的宗門無關。


    方涼道院的夫子,名字就叫方涼。這位夫子不但在靑萍州名聲極大,在整座幽原五州之中,也是排得上號的傳道大家。


    也難怪李笙一開始介紹自己,就先給自己貼上“方涼道院弟子”的標簽。隻可惜是個沒畢業的。


    少年石勒,倒是每天定期送來新鮮的蔬果肉類,也不知是出於對神仙的敬畏,還是對自己的“家人”仍然死心不息。總之,李曦蓮費了不少心思來躲著他。


    過了十多天,大家相安無事,李曦蓮也慢慢放鬆了些。


    這天李曦蓮練完功,看看師父還在喝酒,哥哥則未收功出定,於是獨自出屋,到山澗邊的旱地上采摘野韭菜,順便去瀑布附近的“工地”看看自家木屋,建的進展如何。


    正在工地上忙活的人不少,周邊村寨的土人,擅於木工者都來了。給神仙建房,大家當然都十分踴躍。房子的梁柱框架,已經完備,剩下的就是上板牆樓麵,窗欞屋頂了。


    李曦蓮仔細看了個遍,言笑晏晏,不斷地跟正在忙活的木匠和幫工們打著招呼。


    實在沒什麽好看的了,才帶著新摘的野韭菜,原路返回。


    結果回來的路上,經過一處林蔭小徑,便發現那個辮子男孩,堵在前路正中,驚得少女出了一身冷汗。


    這幽靜林間,孤男寡女的,任你是如何潑辣狠霸的一個女孩,看著對方一對烈火爆燃的眼神,心裏能不發怵?


    “你再這樣,我師父會殺了你。”女孩故作鎮定道,“他這樣的老神仙,瞪一眼你就死了。”


    情急之中,也沒想言語不通,石勒根本聽不懂她說什麽。


    李曦蓮見對方一副不要命的神態,毫無變化,頓時亂了方寸。


    石勒嗷嗷叫喊著,已經張開雙臂,撲了過來,動作極其迅捷。


    萬一被他抱住,可就真要出大事了。李曦蓮驚恐萬狀,情急之中,隻是雙手亂捶,也不管中與不中。


    隻覺得一陣粗重的鼻息,帶著濃濃的男子氣味,撲麵而來,眼看就要被他抱住;李曦蓮的雙手,更加瘋狂亂舞,雜亂無章。隻覺得拳頭一重,這會肯定是打著了。


    也不管有沒有用,李曦蓮手上不自覺地陡然發力,往前貫出。


    隻覺得手上一輕,撲麵而來的氣息,瞬間消失,周圍便隻剩下習習山風。那洶湧撲來的大男孩,竟然不見了蹤影。


    “這是怎麽回事?”李曦蓮驚詫之餘,想起剛才眯了眼的一通亂捶,隱約感覺到有個身形,被自己一捶打飛,跌下山澗去了。


    她連忙小步跑到澗邊,兩眼看著石壁之下的亂石流水。隻見那辮子男孩,已經一動不動地躺在一塊巨石之上。好在那塊巨石,石麵並無尖銳棱角。


    饒是如此,男孩的腦後,還是溢流出一小灘血跡。


    李曦蓮看看澗邊石壁,有一丈多高,略微掂量一下,就往下一跳,果然能穩穩站在石上。


    看來這太上宗的功夫,真的不得了。


    但她此時沒有心思欣賞自己的修為變化,急急忙忙地伸出白嫩小手去探石勒的鼻息。


    還好,鼻息均勻。看來隻是暈了過去。


    麵對一個幾乎全身赤&裸,隻是腰際圍了一串樹葉的異性身體,李曦蓮可犯難了。


    她是一直有點害怕這個想搶自己回家的男孩。可也沒想過要把他給弄死,否則他早就死了——那隻不過是跟師父說幾句好話的事情。


    所以現在她也不敢向哥哥求助,更不可能告訴師父。萬一哥哥或師父盛怒之下,給他來那麽一點小小懲戒,搞不好這男孩就得沒命。


    萬般無奈之中,李曦蓮突然想起以前在李家莊,但凡有人中暑或眩暈倒地,族中的醫師,給病人掐人中就能掐醒。


    她伸出嬌嫩的拇指,就往石勒的人中掐去。那男子溫暖的鼻息,噴到手指上,麻癢癢的,她也隻好忍著。


    掐了老半天,石勒仍如死一般的躺在那裏,沒有半點動靜。


    小姑娘急極氣苦,滿頭大汗,十分狼狽;正好自己的雙腳,浸在清涼的溪水之中。她用手掬了捧水,洗了把汗膩膩的臉龐,頓時清爽不少。


    李曦蓮靈機一動,對啊,不知用這涼水,有沒有用。於是雙手不斷兜水,往那石勒身上澆淋。


    辮子男孩被淋得一身盡濕,終於暈乎乎的醒轉過來。他轉過頭,就看見了正在不斷往自己身上澆水的女孩;顧不得腦後疼痛,朝著一臉焦急的女孩咧嘴一笑。


    李曦蓮這才發現石勒已醒,看他那副賤兮兮的笑相,更加著急。


    “我可不是對你有什麽意思,隻是不想你因我而死罷了。下次在這樣,我絕不救你。”她狠狠罵了石勒兩句,轉身就跑。


    “不能再這樣了,明天就叫哥哥一起進山,找一些黃麻種苗,得教村裏的女子學會紡紗織布,好歹大家穿了衣服,出入碰麵,不用那麽尷尬。”


    李曦蓮一路往家跑去,一路這樣想道。在落差極大,亂石坎坷的溪澗之中,少女如履平地,跑得極快。


    以前在老爺家,她就經常幫著家裏的婦女長工,種麻紡紗,織布染布,手藝雖未到家,好歹也能做得像模像樣。


    木屋陽台上,一老一少兩個男子,目睹了上遊溪澗那一番好戲的全程。老者不由得開懷一笑,對身邊的少年道:“看吧,我說不用你出手,就是不用。你妹妹,修為進展,可要比你這個做哥哥的,明顯要強一些。”


    李曦同頗感欣慰,聽著師父的言語,卻又頗不甘心。隻是事實如此,沒有辦法,一氣之下,繼續到屋中打坐,調息練功去了。


    隻不過這一次,卻被師父直接打斷了。穆席看了眼正推門進屋的李曦蓮。少女努力裝得心平氣和,卻終究難掩粗重呼吸和滿身汗漬。


    他對兄妹兩人道:“你們的道行修為,雖然還很淺,可以說尚未摸到門檻。但對付這野人山中的土人戰士,是遊刃有餘了。”


    “隻不過,一旦到了外麵,或者發現有外人在場,不到萬不得已,不要顯露自己的修為。”


    李曦同不解道:“師父,萬一人家欺上門來,不得不動了手,咋辦?”


    穆席瞥了他一眼道:“那好吧,萬一真的動了手,不讓他對別人說就是?”


    “可是,他講好了不說,就一定信得過嗎?”


    穆席橫掌做了個抹脖子的架勢道:“弄死他,就信得過了。”


    “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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