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嘈雜,喧囂漸上之時,圈內的獵人和劍客幾個,仍是一語不發。任重山知道自己的左臂,算是保住了。一身與生俱來的傲氣,又不容他對這個族人眼中的不祥之人說聲謝謝。


    但卻恰恰是這個不祥之人,帶來了沒人見過的醫術,也是他們父子倆,施展出了這方原野之中,從來沒人見過的劍術。


    更令任重山與眾人都心懷不安的,是那些眾說紛紜的道修宗門傳說!


    如果太一道教宗門,真的要對任家人趕盡殺絕,那麽眼前這神秘的任強父子,是不是修道之人?


    可他們明明也屬於任氏一族啊。


    人們都不知接下來該幹嘛,又沒有誰敢先行離開,怕少待片刻,便會錯過什麽與自己將來命運息息相關的任何消息。


    人群再次裂開一道口子,一個素服布鞋,手柱滕杖的古稀老人,緩步走入場中。族人紛紛垂首致敬。


    族長任淨芳,在寨中一向德高望重。古稀之年的老人,平日裏早已深居簡出,不問俗事。


    任重山一隻手被布帶重重纏繞,掛在胸前。這個形象被父親看見,讓他倍感恥辱。


    “爹,孩兒無能,有辱門庭,抹黑了任家劍道。”任重山跪倒在老人麵前,麵容淒楚道。


    任常繼躲在父親身後,不敢言語。他害怕責罰,怕的是技不如人,壞了家聲的責罰。


    任淨芳麵色冷峻對著兒子道:“便隻是有辱門庭,抹黑劍道?你們日常消遣,街坊鄰裏爭個短長,我不管。但真要論劍,你以為自己那一招半式,就能算是人家劍道?”


    任重山冷汗涔涔,平日高高在上的心氣,早已沉到穀底。若換做平時,這話即便是父親口中說出,他也不會服氣。但如今事實擺在眼前,自己竟然沒能在這孩子跟前,接下一招半式!


    “拿起你的劍,回學堂去吧。劍法是我教你的,劍心,得自己養。養不好,以後也別再用劍了。”


    任淨芳沒有再看兒子一眼,徑直走到任強父子身前,以老邁之身,深深鞠了一躬。


    “老朽教子無方,子孫不肖,給你添麻煩了。”老族長一臉誠懇道,“也感謝大人大量,以德報怨,保住了犬子一條臂膀。”


    任強和族人日常本少來往,所以也就不會客套,隻是躬身回了一禮,淡淡說道:“好說,好說。本就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事情大小,全在人心。”


    任淨芳便回過頭來,環顧圍攏的眾人道:“你們聽過的很多傳說,有真的,有假的,也有以訛傳訛的,都不是空穴來風,但也不盡不實。”


    “在雪山外麵的廣袤天下,有人的地方,都是江湖。江湖上有個古老的道理,人人都必須在意的道理。”


    老族長神情肅穆,長髯輕飄,看著同樣靜靜聆聽的一族老少,說出了一句令所有人奉為真知灼見的話語。


    “出來混,遲早都是要還的。”


    然後他轉臉對著任強,緩緩問道:“我這犬子孽孫,虧欠您的,除了一條手臂,不知可算償清了?”


    沒走過江湖的老江湖,也很老江湖。用一個償字,而不是還字,這帳,就不好細算了。


    任強突然憨憨一笑,說了一句不應該出自哪個憨人口中的言語。


    “若問心無愧,問心亦無悔,也就無所謂虧欠。”


    任淨芳拱手一揖道,“那我就替這些不成器的後輩,先謝過了。老朽一定盡力,督促兒孫躬行謹慎。”


    老人雙手拄杖,長歎一口氣道:“任家凋零,幾近滅族,也就這數百年,有賴於這與世隔絕的一方寶地,才發出了這麽些人丁。與世隔絕,也就與世無爭。所有人都理所當然之中,要求一個問心無愧,談何容易啊。可要留下任家這一脈,聊以保留那道已經若有若無的氣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任強聞言心中一凜,老者話中有話,他焉能聽不明白,於是拱手一揖道:“族長說的是,倒是我任強,見識淺薄,或許有些自以為是了。”


    老人一擺手道:“你也莫要自責,或許,你們才是對的。人老膽氣衰,一味的委曲求全,未必便真的能夠求全。都是血濃於水的同宗族裔,能多幾個人為整件事情花些心思,就總能多些辦法。”


    一眾族人,兩眼迷惘,一頭霧水。


    本來被大眾奉為智者的老族長也就罷了,一個目不識丁的獵人,咋也打得起如此撲朔迷離的機鋒!


    老人環顧一臉懵懂的眾人道:“既然已經要到了你們需要聽見的話,就都走吧。想問心無愧的,怎麽做自己想。要問心無悔的,回去加倍勤奮的練劍。要繼續心安理得,那就繼續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不知為何,老族長說這幾句話的語氣,帶著一股極具感染力的悲愴氣息。眾人聽得都是心頭一陣沉重,悶悶離去。


    任重山對著任強深深一躬。這一次,滿臉真誠。


    劍客知道,自己的劍道,從今天起,算是進入了一個真正的……開端。


    然後他帶著兒子和徒弟走了。


    茅屋門前,隻剩下老族長和任強父子。


    “我已經是黃土要埋到脖子的人了,剩下的日子,不過就是等著那個日子而已。”任淨芳道,“今日明日,還是今年明年,其實都無所謂。隻是任家這一族,怎麽說也好幾百人了哇。所以那個關於任家鐵劍的傳說,我想問問,到底是真是假。”


    任強沉默不語,過了好一會,才看著老族長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天命不可違。”任淨芳道,蒼老的臉上一臉堅毅,“你既然已經不再隱藏自己的劍道修為,是不是說,哪個使命,你已經完成?”


    “不知道。”任強直截了當道,“從千萬年流傳下來的說法,我知道的是,這是最有希望的一次。”


    “如果這一次都不是,我覺得任家,沒有必要在延續哪個使命了。一萬年,對得起祖宗天地了。我做了幾十年的準備,要麽完成使命;要麽拚上這條老命,把鐵劍帶下不歸山;想辦法不著痕跡地讓它遺落人間;讓人無法查到此劍,與我思安寨有半點關係。”


    獵人這幾句話,帶著一股沉澱萬年的滄桑。


    老族長神色沉重道:“使命詳情如何,我不知道,隻有你們獵人一家清楚。但既然萬年無果,我想,那種天時地利,絕難強求。但是至於你說的第二種辦法,真能有用?”


    “如果真的可以無聲無息地撇開關係,難道我們的祖先,躲藏漂泊了那麽多年,會沒人想過?”


    獵人默然不語,是啊,如果棄劍真的是個辦法,難道祖先們麵臨滅族之險的時候,會沒有人如此嚐試?


    “據我所知,那把劍,曾一度遺失。”老族長緩緩說道,“也不知是祖先有意為之,還是被迫棄劍。但最終,劍還是回到了任家手中,不過隻剩下劍條。”


    “劍鞘,劍柄,護手,劍鍔悉數落入太一道教之手。也正因如此,這把劍從此無所遁形,直到五百年前,有位賣卦老道來到思安寨中,指引我們的祖先,建下那座石橋,把劍條埋入橋欄望柱之中。”


    “如果這既是任家人的宿命,也是使命,那麽一次做個了結,也好。我隻是想問,以你們父子的境界,對上山下的宗門,會是個什麽境況?”


    “不堪一擊。”任強苦笑道。他說的是實話。


    便是這寥寥幾句對話,任淨芳卻似乎在耗著無數的自身壽元和生機,一下間又蒼老了不少。


    “那一天,真的會不可避免嗎。”他低著頭,喃喃自語道。


    這不是問話,或者說,不需要問。所以任強不答,靜靜等著老人的下一問。


    老人終於又抬起頭來,簪梳齊整的發髻之外,有未受束縛的絲絲白發在風裏飄飛。他神色更加凝重道:“任家數百人眾,各循自己的宿命,我不會說什麽。但是平生呢,你有他的道路了沒?”


    任強搖搖頭道:“沒有,我與任家人同命。至於他,循他自己的天命。”


    “那套劍法,能教族人嗎?”


    任強還是搖搖頭,苦笑道:“如果教就能學,獵人世代,何苦過得如此憋屈!”


    老人點點頭,緩步上前,輕輕撫著少年的腦袋;滿臉慈祥道:“平生,我要問你句話;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得不靠一己之力,離開這思安寨,翻過雪山,去往外麵的世界,你願不願,挑幾個與自己同齡的少年,一起互相扶持而去?”


    任平生站在獵人身邊,一臉茫然;但看著老人滿懷期盼的眼神,他還是默默點了點頭。


    老族長終於釋懷道:“很好,很好。我知道他們日常,都對你不善,所以從現在起,你隻需順從自己本心,開始慢慢尋找日後能與自己同甘共苦的夥伴。不用考慮是誰家的孩子,我更不會要求你去特別關注我家常繼。”


    老族長說罷,緩緩轉身離去。


    任平生不懂得大人們在說什麽,隻是從哪些隱晦的話語,兩人多變的神色中,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待到父子倆終於出門,去往自家的天地裏忙活。路邊草叢之中,鑽出一個略顯佝僂的身形。一直躲在草叢裏偷聽族長與獵人對話的,正是麻拐七。


    他眼珠子賊溜溜地四下裏轉著,確認無人發現,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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