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祝田豐而來的其他七八名男子,麵色恐慌,手中的刀劍,已經有點把握不牢。


    “你們就別送死了。”祝田豐歎口氣道,“幫你們的師兄,湊個全屍吧。”


    眾人如獲大赦,紛紛刀劍歸鞘,哪怕是要動手去倒騰那幾具極其血腥的屍體,也成了人人踴躍的美差。


    不歸山上,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麵了。


    任平生父子倆,已經後退數步,與那淩亂可怖的現場拉開了一段距離。當然這不是退讓,隻是不妨礙人家做正事。


    獵人任強,順手從地上撿了一把青鋼長劍。反正劍客已死,用不上了。


    祝田豐悠然起步,跟隨而來。他經過哪些正不辭勞苦肮髒,麻利地忙活著的一眾師弟身旁,喃喃念道:“很好,很好……”


    簡簡單單幾個字,他喃喃地反複著,一路走向獵人父子。


    祝田豐的聲音,開始變得十分悠長,然後,逐漸就變成了某種細如蚊蚋鳴叫,卻可清晰入耳的念誦;不知是什麽咒語或者經文。


    任平生隻覺嗡的一下,腦袋好像瞬間被掏空一樣,昏昏沉沉。


    眼前的年輕道人,形象變得模糊起來。獵人任強,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好像看見一道虛影,從那灰袍道人的身體分出,變成了兩個祝田豐,虛影又分出虛影,變成了四個,八個。


    任平生握緊鐵劍,慌忙轉頭四顧,四麵八方,都是祝田豐!


    景象模糊,他已經忘記了先前自己所對的方向,也不知道那個才是祝田豐的真身。


    他想看看父親的位置在哪,做個對照;可心念一動,就發現那些灰袍虛影的對麵,都是相對而立的獵人。


    這時候,祝田豐手中的劍,也在慢慢地從鞘中拔出。他拔劍很慢,慢得一如任平生的天怒。但天怒是極慢中,蓄著極快的劍意。而祝田豐的劍,隻是一味的慢。


    他是以念力維持著幻像,就必須保證呼吸綿長,念力不斷。所以拔劍出劍,就不能快。


    拔得再慢的劍,也會出鞘。


    祝田豐手腕輕輕一挽劍花,鋒刃湛然,朝著任平生的胸口平刺而出。


    四麵八方,都是祝田豐刺來的劍!


    任平生不知該對付那一把。他感覺到周身的毛孔,突然爆開,甚至能感覺到汗珠流過無數毛孔的麻癢。


    茫然無助之中,他把目光投向一樣散布在四麵八方的獵人父親。


    獵人的身影,已經不如先前那樣挺直屹立,也在隨著對方的劍勢,微微搖晃。


    任強的手中,劍光四射,他擊碎了好幾具祝田豐的法相虛影。但那沒什麽用,因為擊碎的法相,瞬間就會重新凝出一個。異形換位之後,依然真假難辨。


    任平生這邊,吸引了絕大部分的戰力。他已經看見了一大片劍影,來自四麵八方,刺向自己周身上下。


    一式天怒,他截擊了所有刺來的劍。然而,擊中的劍影,既無斷裂,也無變向,甚至連刺來之勢,也絲毫沒有停滯!


    對方的劍,根本沒有受力。任平生的鐵劍,如同擊向虛空。


    那一片劍影,眼看便要刺到身上……


    我才剛開始有了夢寐以求的劍


    才剛開始體驗劍術之精妙


    我才剛開始有了放下鞭子的父親


    才剛開始有了沒人欺負的日子


    任平生看著那緩緩刺來的劍尖,青光凝練。他似乎看到那一抹青光,慢慢變成了血色,一抹鮮血從自己的胸口緩緩流出,淹沒了青光,流過劍身的血槽,滴落地上,然後匯成流,染紅了地。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恨意,那種恨透這個世界,恨透一方天地的恨意!


    那怕鮮血流盡,碎屍萬段,我也要用這股恨意,震碎這方天地!


    他再次出劍,不是對那一道虛影,而是,對自己身處的這方天地。


    劍勢飄忽,震顫不定,一劍出,千百劍出。


    ——天恨。


    四麵八方的虛影,被那漫天震顫的劍影攪碎,消失,化為空氣。然後黑沉沉的劍尖之前,隻剩下一襲灰布道袍。


    鐵劍並沒有停止,因為任平生的恨意未消。直挺挺刺進道袍之中,穿著道袍的人,如木頭人般,呆立當場。


    任平生聽見了灰布破開的聲音,然後那凝聚上天之恨的劍尖,有了穿透肌膚的觸感。劍尖無鋒,所以觸感強烈。然後他感覺到了對方皮膚的崩裂,然後是肌肉的撕開。


    然後,那身穿灰布道袍的身影,不見了!


    祝田豐憑空消失,就好似根本沒出現過一樣。


    任平生呆立當場,這是他有生以來,最為凶險,最接近死亡的一戰。


    群龍無首,祥興堂的門徒賦差,看著還站在那裏的獵人父子,竟然忘記了要逃跑。


    “爹,剛才那一劍,是不是很慢?”任平生茫然問道,“我從來沒出過這麽慢的劍”。


    獵人也是茫然地看著兒子,“你真覺得很慢?”


    “是的。慢的可怕。”


    “那就好了!”獵人不置可否道,長舒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卻依然十分凝重,沒有半分鬆懈。


    “那個道人,去了哪裏?”


    “不知道,我隻知道,他還在這裏。”


    “哦。”


    “所以,拿好你的劍。”


    ……


    父子倆各自緊握手中的劍,原地警戒,同時移步轉了一圈,還是不見祝田豐的身影。


    但這時候,已經近在咫尺的那些祥興堂門徒,就紛紛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剛剛整理過屍體的他們,那滿是鮮血的手,不由自主地想抓向懸在腰間的刀柄;卻又不由自主地停懸在半途。


    因為,刀劍在手又如何?


    堂中最強的劍陣,還有更強的大師兄,都已經敗下陣來。結陣的師兄們,都已死去;大師兄蹤影不見。


    他們幾個一盤散沙,根本不可能是獵人父子的對手。


    好在,獵人父子根本也不看這些三流門徒。


    突然,其中兩個門徒,懸在半空的手動了。他們迅速抓住了刀柄,一聲吼叫,拔刀,劈刺,一氣嗬成;動作比之前結成劍陣的幾個師兄,還要敏捷!


    這種腳色,不在話下。獵人一劍刺出,分擊兩人。


    但任平生感覺到了不對,他旋地轉身,隨勢鐵劍揮出,也沒忘喊出一聲:“小心背後!”


    “當”的一聲,重重的金鐵相擊。是任平生的鐵劍,和身後刺來的一把寒光寶劍格在了一起——果然是祝田豐。


    但對方一擊不成,隨即退開,身形再次消失。


    獵人跟前,又倒下兩人,正是那兩個狂亂中拔刀襲擊的祥興堂弟子。


    “懾魂術。”獵人說道。“他用懾魂術控製自己的師弟們,讓他們無意識地出刀襲擊,自己則從另一邊偷襲。”


    任平生點點頭,他盡量讓自己的呼吸,心跳平靜下來。


    對方正麵挑戰兩人,已經很難對付,更何況是偷襲。所以,父子倆人,現在都需要非常的冷靜;任何差錯,都將致命。


    獵人再次和兒子背靠著背,他知道隻有這樣,兩人才能同時兼顧四方。


    父子倆同時移步,轉了一圈。除了剩下那幾個祥興堂弟子,依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沒有任何發現。


    任平生深深吸了口氣,然後,他走開了,離開父親的背後。


    “管好你自己。”少年緩步走著,對父親交代了一句,便走向遠遠圍觀的人群。


    走入人群,去對付一個躲在暗處偷襲的對手,會凶險百倍!


    這個道理,任平生不會不懂,但他沒有絲毫猶豫。


    人們紛紛讓開一條大道,少年身上的殺氣,讓人退避。


    任平生信歩走過,沿著街道的正中,如同閑逛。


    看熱鬧的人們,開始無所適從:是留在原地呢,還是跟隨少年呢?


    “給地上的人,拚個全屍,入土為安吧。”留在原地的獵人,對同樣無所適從的祥興堂徒眾道,“隻要你們不動手,我不會殺你們。”


    獵人知道,兒子走進人群的那一刻起,已經不再需要自己的照顧。


    那一刻,任平生整個人,就是一把劍,一把行走的,有生命的劍。


    已經淬煉出一顆劍心的劍客,便是如此。


    悲天劍道第一重是立地,第二重是從心。


    從心之後,隨意出劍,都是殺招。但是劍式,依然要練。就如同有道高僧,侃侃而談,盡是佛理,但經書依然要誦。


    雖然有人遠遠跟隨,但沒有了裏外數層的圍觀,走在街上的任平生,覺得天地原來如此自在。他緩緩地微閉雙眼,將整個身心,融入街巷,融入這片天地裏的家長裏短,煙火凡塵。


    一個小孩,從一處破舊的木門奔出,跑到街中,撲向剛剛躥過任平生腳下的一隻家貓。疾奔的小孩差點撞到了持劍少年的身上。沒有撲著小貓的他,驚慌回過頭來,對這個持劍而行的大哥哥,投來充滿歉意的目光。


    小孩發現,那大哥哥,腳步絲毫未受阻滯,也並沒有分毫責怪自己的意思。


    任平生繼續前行。


    一個挑擔過重,蹣跚過市的老農,腳下好像踩著了凸起的青石,一個踉蹌,擔子傾斜,便要摔倒。


    任平生略一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肩膀,老農踉蹌的身形,隨即站穩,忙不迭地對少年道了聲謝。


    但少年隻是微微一笑,腳步不停,目不斜視。


    ……


    然後,一個身穿農家短褂的憨厚漢子,手中提滿了東西,有正在撲騰不已的雞鴨,也有一包沉甸甸的米麵鮮果,迎麵小跑而來。


    “可總算找到你了!”那憨厚漢子用手臂揩了把臉上的汗水道,“你的父親呢?我家也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這些都隻是略表心意而已,日後,一定好好報答兩位對小女的救命之恩。”


    那憨厚漢子,叨叨茹茹,手中的東西,便要遞將過來。


    任平生和善地對漢子笑笑,緩緩地伸出空著的左手。


    然而,他的左手隻伸到一半的時候,握劍的右手,跟隨而至。鐵劍擊出,無聲無息,卻閃著一道藍焰!


    那道先前被祝田豐疑為劍芒的藍焰。


    那憨厚漢子手中的禮物,突然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把寒光照人的寶劍!他對自己的幻術,一直信心十足;他覺得模仿一個憨厚漢子的語氣,也毫無破綻。


    早上的事,祝田豐並不在場,但師弟曾向他詳細稟報了整個過程。


    那垂死女孩的一家,他也記憶猶新。因為女孩被指定給琅上道師侍寐的那天,祝田豐曾率幾位師弟隨身侍從。


    那天道師對女孩的“不配合”,很是惱火,所以完事之後,曾將驚慌失措的女孩,繼續打賞給在場的弟子們,輪番“驅邪”。


    祝田豐堅信自己的劍,也足夠快!但是,他沒料到少年能夠識破。更沒料到,對方會在伸手接東西的時候,果斷出劍!


    那憨厚漢子的寶劍,畢竟是倉促反應,慢了一步。


    任平生的鐵劍,已經刺穿了他的短褂,短褂消失了,變成一襲灰布道袍;接著刺穿了他的肌膚;那張憨厚的臉龐,蛻變成一張年輕俊美的臉孔;然後鐵劍撕開肌肉,刺入骨血,直接刺中了跳動不已的心髒。


    任平生甚至感覺到了,哪隻不斷跳動的心髒,撞擊劍尖時的力道大小。


    “你是……怎麽看出來的?”垂死的祝田豐,雙眼圓睜,充滿恐懼。


    “很簡單,那個漢子,他孩子並沒恢複,就算回到了家,也正愁得很,那有心思放下板車就收拾東西出來謝恩?”任平生淡淡說道,“再說了,孩子都快沒命了,那漢子也八竿子打不出半個屁來,怎麽可能提溜著兩隻雞鴨就變得口齒伶俐,出口成章了。”


    然後,祝田豐死了,他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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