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並沒想到,進了固若金湯的九景山莊城池,事情卻是如此出乎意料的順利。


    想著前院那一群梨花帶雨的鶯鶯燕燕,父子倆都不願再次遇上,直接從後院中躍上牆頭,便要翻越城頭而去。


    “擅闖私宅,殺人害命,就這麽走了?”城頭上,一個特別洪亮的生音,從身後傳來。父子倆頓時都停住了身形。


    好在,對方沒有偷襲。


    能夠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的人,絕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


    任平生轉過身來,隻見一個仆人服飾的黑衣老人,就站在眼前十餘步之外,垂手不動。


    “我們入宅之後,並未殺人。”任平生道。


    老者神色漠然,看不出喜怒,隻淡淡道:“君不殺伯仁,伯仁卻因君而死,這帳,怎麽算?”


    “你想算?”任平生問道。


    一天之內,經曆了這麽事,他已經不懼怕強大的對手。


    老者幹脆雙手負後,說道:“我沒了主家,就沒了生計,當然要算。”


    任平生下意識地手握劍柄——今天這把鐵劍,用得尤其順手。但對無關人等,他並不打算先動手。


    黑衣老者動了。


    他沒有武器,隻是一拳擊出。十幾步的距離,一拳打來,沒有破風之聲。那一拳,直接震碎了一方小天地。


    任平生心動,劍動,然而,鐵劍甚至不及出鞘。那一拳已經直接擊到胸口。任平生的身體,淩空向後飛出三四丈遠;他已經聽到了自身骨頭格格作響的聲音。


    那一拳,真快,真狠!


    換了吞下雅疆妖丹前的任平生,這時候恐怕胸口已經洞穿。


    少年跌落在城頭上,仰麵朝天,胸腹間如翻江倒海,五髒六腑,應該早已震得翻了個個兒。


    隻是他未及平複氣息,便翻身而起,一個箭步,又已經搶回原位。


    任平生清楚,父親的軀體,萬萬經不起這樣的一拳。


    他鐵劍在手,定睛看著十餘步外,依然垂手站立的黑衣老者。少年不明白,對方明明已經打了自己一拳,為何身形都沒有移位。


    見少年居然沒有受傷,老者微微“咦”了一聲,目光更加陰冷。任平生沒來由的打了個冷戰,卻屹立原地,頑強得很。


    老者的黑衣,無風微鼓;任平生知道他又將出拳。於是少年的劍,搶先動了。他等的,就是對方蓄勢,將出而未出之機。因為這一瞬間,攻防最弱。


    所以少年這一劍,極快。心念所至,劍勢如虹。


    然後,任平生又著了一拳。那擊碎一方天地而來的拳頭,還是打在胸腹之間。


    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生平最快的一劍,劈到了哪裏,隻知道這會兒,自己的身體又已經淩空飛著,比上一次飛得更遠。


    “跑!”一聲斷喝,伴著風聲在耳邊響起,任平生感覺到一隻有力的大手,已經抓到自己的臂膀。


    任強的大手用力一扯;少年淩空飛著的身軀,竟然就著那一扯之勢倒轉向後。任平生顧不得胸口的劇痛,飄飛中往前送腳,就勢往前邊地上一點,又淩空躍出數尺,直接翻過牆頭箭垛,從一丈多高的城上跌落地麵。


    任平生感覺著身後的風聲,知道父親已經趕上,二人心生默契,沒命地往南疾奔而去。


    遇上這種對手,沒法打。


    兩條如飛的身影,奔入街巷,背後緊追而來的腳步聲,漸漸響亮。


    “鐵匠鋪。”任強疾呼一聲,任平生心領神會,在街巷中七拐八拐,那身法步法,卻隻有越來越快。


    巷道中,隱隱有“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傳來,時斷時續;背後緊追而來的腳步聲,也逐漸稀疏起來,但那身形起落,衣帶迎風之聲,卻越來越清晰可聞。


    一大一小兩人,已經在奮力衝刺,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已爆發出最強的力量,齊聚於雙足,一腳一腳地奮力蹬向地麵。


    鐵匠鋪敞開的大門,已經在望;門內,那風箱鼓得呼呼作響的爐膛內,炭火熊熊,那是亡命中的父子倆,唯一的指路明燈。


    任平生竭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拚命拔步,一步便是近兩丈的距離。


    他已經感覺到身後的空間,正在被那道熟悉的拳罡片片擊碎。


    黑衣老者的身形,已經完全淩空,帶著俯衝而下的威勢,這一拳,少年無論如何都接不起。


    任平生一步蹬出之後,也是身在空中,大喝一聲,弓腰前傾,眼望著撲麵逼來的地麵,他知道隻要能夠再次腳尖著地,就能一步躍到鐵匠鋪的門裏。


    但背後洶湧而來的那道拳罡,不會等他安然落地。


    事已不可為之時,最應有所作為。


    這是任平生一直以來,刻骨銘心的信念。


    未修劍道之時,麵對實力懸殊的雅疆,西嶺白猿如此,如今背對自己已經能抵受一二的黑衣老者,他更會如此。


    電光火石之間,任平生想起當初吞下雅疆妖丹之後,自身火府被粗野打開的情形。


    人身五府,他不知其他四府,所在何處;便把整個身體,都如同火府一般,鬆沉,打開;心境之澄,念力之強,已臻至極……


    “嘭”——少年的背上,如承受著一座自天砸下的小山。很痛,但他在繼續鬆沉,打開。


    身體隨哪一砸之勢,加速跌落地麵;鬆沉,屈膝,彈起,如同皮球,整個精瘦的身形,就直直彈進了鐵匠鋪的大門之內。


    這一路並未受到襲擊的任強,與黑衣老者一前一後,也都如飛衝入了鐵匠鋪中。


    骨肉連心,任強直接衝到了倒在地上的任平生身邊,卻見這小子並沒吭聲,已經在掙紮著要爬起來。


    獵人旋即轉身,手握青鋼寶劍,麵對黑衣老者,全神戒備。


    黑衣老者仍是站在十餘步外,靠近門口,垂手而立。


    “很好,很好。能吃我三拳不死的人,已經不多了。”黑衣老者歎口氣道。那垂在身體兩側的拳頭,卻捏得格格作響。


    “敢在我的鋪子出拳的人,還能活著出去,那才叫好。”一個炸雷似的聲音,震得三人耳膜嗡鳴不已。


    袁大錘,一個須發如戟的粗豪漢子,已經放下手中的活計,向三人立身之處走來。


    “你要不要試試?”袁大錘戟須一揚,轉臉對黑衣老者喝道。


    不歸山上,沒有人見過袁大錘打架;他會讓所有進入鐵匠鋪的人,知道這裏的規矩:鬧事者死,打架者死。


    規矩很簡單,所以每個進來的人都懂得遵守。也正因如此,沒有人知道袁大錘,到底會不會打架。


    黑衣老者不語,雙眸之中,卻漸漸有一股火焰燃起。說實話,他想試試。


    再看那須發如戟的粗豪鐵匠,眼神淡漠,臉色黝黑,依然毫無表情。


    整座屋子之內,沒有任何殺氣。哪怕黑衣老者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已經十分濃鬱,一旦發出,就直接消弭於無形,點滴不存。


    也許是鐵匠鋪火氣太盛,根本就容不下殺氣戾氣。


    袁大錘看了眼躍躍欲試的黑衣老者,沒再言語,轉身走向鐵砧,繼續打鐵。


    叮叮的打鐵聲,有節奏地響起。


    學徒拉風箱,師傅出小錘,徒弟掄大錘;百年如此。


    任平生已經掙紮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勉強站立,隻是仍雙手拄膝,喘氣不已。


    任強手持鐵劍,護在兒子身前。獵人知道,這一戰,會決生死。


    黑衣老者沒有動,隻是一身衣裳,再次無風自鼓。


    “賈師傅。”一片沉重氣象的屋內,突然傳來十分清朗的少年呼叫聲,令神經都緊繃到了極致的三人,竟都嚇了一跳。


    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錦衣淩亂,手持一根紫色木杖,走進鋪子。


    少年顯然哭過了,淚痕未幹。他手中那根紫色木杖,十分神奇,杖身有靈光熠熠流轉;一旦出現,便令整個悶熱異常的屋內,頓生一片清涼。


    “嗯”,黑衣老者無意地應著,仍然虎視眈眈看著嚴陣以待的獵人,沒有轉頭。


    “胡管家說了,爺爺倉促留了遺書,墨跡未幹,說是請賈師傅主持祝家大局,另外要求我們……報仇的事,留給我。”那錦衣少年說著,聲音又哽咽起來。


    “嗯”,黑衣老者的臉色,略微緩和了點;緊握的雙拳放開,他自己也不由得鬆了口氣。


    鐵砧那邊傳來的叮叮聲,一聲聲都入在這邊對峙的三人耳中,打在心上。盡管鐵匠袁大錘,再沒有看過來一眼,但越是這樣,越教人不得輕鬆。


    黑衣老者賈半聰,差點就成了不歸山上,第一個觸犯鐵匠鋪規矩的人。他最不輕鬆。


    “你是殺我爹的那個人?”就在任強心思鬆懈,正慶幸躲過一劫的時候,一個清朗的少年聲氣,不依不饒地問道。


    “是的。”他垂下手中的青鋼劍。


    任平生這時,已經直起身來。黑衣老者看著他,十分辣眼睛。這樣一個弱質少年,受了他三拳,不死已經很沒天理了。


    “琅上道師是我殺的。”任平生傲然說道。


    他不覺得這種事情,需要父親頂著,尤其是麵對這種年紀的錦衣少年。


    “殺得好。”那錦衣少年,冷不丁冒出如此驚世駭俗的一句應對,“但是你我之間,這仇,我記下了。我叫祝田蛟;你叫什麽?”


    “思安寨,任平生。”


    錦衣少年祝田蛟,沒再說話,和賈半聰老人一起出了打鐵鋪。


    “老爺的遺書,真是那樣說的?”路上,賈半聰問那淚痕未幹的少年道。


    祝田蛟舉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不是。爺爺說……祝家之難,另有隱情,不準我們報仇。”


    賈半聰眼望九井山莊的方向,“雖然你年紀還小,但也不妨說說,你自己怎麽想的?”


    “我不知道,我隻是想爺爺了。”祝田蛟道。“賈師傅,爺爺不在了,你能留在家裏嗎?”


    賈半聰默默望了眼這個本應還不識愁滋味的少年,點了點頭。


    “那我能拜你為師嗎?”祝田蛟看著老人,眼神熱切。


    “你不是不喜歡學武,也不喜歡修道嗎?”賈半聰詫異道。


    “但是,我以後得保護我娘,還有香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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