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小的故事聽眾,鬧歸鬧,可終究還都有分寸,不會追著亦真到獵人家裏來鬧;更何況今天小年,大家都要回家過節。


    在任平生的記憶中,這應該是他家最熱鬧的一次過節。亦真道人一旦到家裏坐下,就總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天。他古怪見聞極多,任平生倒也不覺得討厭,反而每每有種耳目一新的感覺。


    “你說那蛟息的事,是真的?”三人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任平生問道。


    “那當然,如假包換。”


    “換啥?”


    ……


    這樣的冷場,也不是沒有,隻不過道人很擅長處理這種尷尬。


    “話說這萬年蛟息,其實也不是一直那麽猛烈的;多則幾百年,少則幾十年,便總有那麽幾天,山下那條蛟龍,要龜息入伏。那個時候,其實就是下山之機。”道人轉移話題道。


    任強似乎對此最為留意,連忙問道,“請教仙師,怎樣知道那蛟龍,什麽時候龜息入伏?”


    道人停下筷子,一本正經道:“關於下一次龜息,我倒是做過詳盡的推算。時日不算很精確,但肯定在這三年之內。”


    任平生道:“我們連山頂都上不去,知道它龜息的日期,又有什麽用。”


    亦真雙眼一瞪道:“誰說上不去,我就上去過。”


    任平生半信半疑,“你真是去過山下,最近才回來的?”


    亦真點點頭,“要翻過不歸山,首選東南玉垚峰;或者西北無仞峰。這兩處山峰,雖然看起來山崖陡峭,山勢險峻;卻是積雪最穩定,風雪最弱之處。”


    獵人苦笑一聲,“難怪,十幾年前,我曾一直嚐試從山峰最矮,山勢最平緩的西南赤髯峰登頂;試了幾十次,最高一次,距離山巔,也不下千丈。”


    亦真道:“西南赤髯峰和北邊石駝山,倒是日常習練,以適應雪山氣候的好去處。赤髯峰能上到高處那道剃刀石;而石駝山這邊,能走到那塊駝峰石的腰線;若適逢神蛟龜息,便可以從無仞峰或者玉垚峰翻山而去了。”


    獵人道:“仙師了解得如此清楚,想必這幾座山峰,都上去過?”


    “那是當然,否則當初,又怎能順利下山而去。”


    “既然下去了,幹嘛還回來?”任平生問道。


    “江湖險惡啊,漂泊數十年,就難免想念家鄉。可一回了家鄉,想得更多的,還是那江湖上的快意人生。看來,我還是得下山去。”


    “下次去,我能跟著不?”


    “那不行,你既不懂推衍天機,又無我道家修為,路途險惡,九死一生啊。”


    看那一老一少聊得來勁,獵人語言又止,便專心吃飯。隻是看那狼吞虎咽的態勢,顯然是心緒複雜得很。


    “咱們也算是有緣人,一見如故,東家有話,不妨直說。”亦真不愧是老江湖,察言辯色,細致入微。


    獵人放下碗筷道:“我沒下過山,見識有限。隻不過不歸山上,各處村寨,都有學堂,其中以思安寨行知學堂,最受推崇。隻因老族長家代代傳人,皆博覽群書,學識淵博,如今加上所教授的劍道,聲名遠播;所以四鄰八鄉的子弟,從本鄉學堂轉學而來的,不在少數。”


    “而我聽說江湖門派,道修山宗,收徒傳道,非但門檻極高,且對門生徒弟的管束,也是禮教森嚴;更絕不容許雜學不專。不知是否真的如此?”


    獵人言外之意,亦真豈能聽不出來,笑道:“山下宗門,確實如此,門派隔閡,術業偏見,其實那都是井底之蛙的見識。我亦真縱橫江湖,不拘一格;一身玄門道術,倒是樂於傳世。隻是想找個真能傳承絕學的苗子,難。至少這麽多年,我就不曾找到。”


    任平生有點不服氣道,“幾個月前,你在上河寨唱的那首刑衝克破歌,我便聽懂了。”


    亦真撇了他一眼,“刑衝克破,不過是地支五行生克的粗淺脈絡;相對於奧妙無窮的玄門道術,連入門基礎都算不上。”


    “你下午還說,自己這一身超凡脫俗的本事,我就能學。”


    “能學,與學會,那是兩說,可不能混為一談。”


    ……


    一番扯皮之後,少年意氣,任平生終於淪陷,成了亦真的門生。這其中,自然也有父親在一旁推波助瀾之力。


    道人從此周遊村寨,與人算卦祈福,身邊就多了個幫忙舉旗磨墨的弟子,排場不小,威風八麵。


    隻不過沒幾天,亦真便頭疼不已。身上帶的符紙朱砂,被這個弟子日日一通塗鴉,消耗殆盡;隻得匆匆又跑了趟上河寨去買。


    卦旗沒擎幾天,數十年摩沙光亮的竹旗杆,被改成了一個新式老鼠夾的弓柱,據說是弟子突發奇想,發明了個可用竹木繩索做成的老鼠夾。就地取材,連卦旗杆子也用上了。


    還有一天到晚問不完的問題,也問得亦真腦袋發脹,苦惱不已。


    “師父,周易是六十四卦,為啥你的卦簽,隻有六十三根。”


    “為師自有道理。”


    “要不我幫你修一根。”


    “修一根有屁用,你可知這一桶卦簽,都是千年發一筍,萬年成一材的多同竹王煉成?此竹隻見於南越夜郎山脈,其中蘊含的靈性,契合天地,既是卦簽,也是很好的壓勝寶物。”


    “那,為啥丟了一根。”


    “為啥。被一個臭不要臉的偷了。”


    師傅臉色漲紅,一把搶過簽筒。


    “師傅,你告訴我誰偷了根卦簽,等我修為高了,去幫你搶回來。”


    ……


    在老族長的支持之下,任平生牽頭的登山隊,也開始搞的有聲有色。族人無法理解,老族長莫不是腦子生鏽了,寒冬臘月的,竟然鼓動一幫半大孩子,三天兩頭去爬雪山玩。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所以加入登山隊的,非但要孩子完全自願,還得有家中長輩一致許可,一旦加入,盡量互相扶持,但各安天命。


    任常繼首當其衝,加入了登山隊。曆來唯族長家馬首是瞻的任常安,虎子也先後加入,加上任平生和芽崽,登山隊最終隻有5人。


    組隊之初,還有經驗豐富的任強領隊,每隔五天,就要去攀登一次北邊的石駝山。隻不過在此階段,並不求高,隻是越過雪線即還,以早出晚歸為限。


    一旦過了雪線,天寒地冷,風雪凜冽,都是與天掙命了。


    上了兩次之後,任強便不再領隊,任五個孩子自去自還;若遇事不決,則由年齡最小的大師兄執掌大局。


    對於任平生而言,從山腳攀到雪線,隻不過是崖壁上幾十個起落的事情,轉眼即至,然而既然老族長和父親都有交代,他還是每次都耐心與各位師弟一起在崖壁上慢慢攀爬。


    沒辦法,他們既然無法修成悲天劍道,也沒有自己那一番機緣,吃了顆活煉而出的雅疆妖丹。


    他甚至經常憧憬,若自己有天能悟出完全煉化雅疆妖丹的法門,是不是也可以像那妖獸一樣,飛天而去?


    每次越過雪線,便是師弟們都已力盡之時。任平生則往往氣定神閑,讓他們在原地等著,自己再施展神通,往上百丈,感受雪山上那摧枯拉朽的蛟息天威。


    任平生也隻是獨自帶隊兩次,便到了返回上河寨鐵匠鋪的日子。不過登山隊卻並不會就此散夥,思安寨中的,由任常繼繼續領隊,定期登山訓練。


    而任平生,則會每隔七日,獨自去往距離上河寨更近的赤髯峰。赤髯峰雪線之上的一塊崖坪,也曾是賈半聰日日出拳揍他的地方,輕車熟路。


    任平生攀登三兩次之後,便可以輕鬆到達半山之上的剃刀石,隻是到了剃刀石再往上時,從山巔倒卷而下的蛟息狂風,就會吹得人站立不穩,甚至身體會跟那密匝匝的鵝毛雪花一樣,被遠遠吹飛出去。


    反背倒卷的風力,已是如此強勁,翻越山脊之後,那蛟息之強,可想而知。


    不過後來,與亦真師傅言及此時,師傅倒是說了另外幾種可能,但都不離避風法寶。比如太一宗門的紫杉杖,有辟風之效;不係舟的禦風珠,功效如同其名,比紫杉杖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北極冰原的魔宗,亦有避風法寶,隻不過具體是什麽,誰都沒見過。


    在鐵匠鋪,他也終於相信了自己的兩位師傅,果然是舊交。亦真師傅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月,就會到鐵匠鋪中;蹭著袁師傅的酒喝,跟袁師傅扯皮鬥嘴。


    也奇怪,平日裏悶聲不吭的袁大錘,跟能說會道的亦真鬥起嘴來,絕不遜色半分。


    當然,亦真來鐵匠鋪,或多或少,也要考究點撥一下徒弟的玄學進境。幾個月後,像畫符籙,製錦囊這一類的活兒,就都交給了任平生。


    亦真每次到鐵匠鋪,就要帶走一大摞畫好的普通辟邪祈福符籙,平日裏替人辟邪祈福,都用得上。


    品秩更高的道術符籙,像水逆符,風辟符,山水符等,則需待徒弟入了道修之門,能以靈氣凝出符膽之後,才可開始練習。


    夏至之後,袁大錘終於給了任平生一方“半天墨”;據說這方墨石來自天外,衝破天穹之際,是一塊巨大的冰晶;墜地時一道寒冰焰尾,直燎半天之高;待到寒冰燃盡,才剩下這一方磨劍石大小的墨石。


    此石一直被師傅袁大錘視為鎮店之寶,從不示人,就連大弟子陳木酋都沒見過。此時交給任平生,便是讓他開始研磨自己的那把黑鐵劍了。


    打鐵,登山,畫符,磨劍,加上夜晚還要習練亦真師傅教的易數推衍;少年的日子,變得繁忙而充實。


    一年到頭,沒什麽機會回過思安寨的家。倒是四處遊走的賣卦道人,和不時來上河寨易貨買賣的父親,會經常說些家鄉近況。


    那幾個師弟,這一年來,除了劍心淬煉,劍術進展不錯,任常繼甚至出現了一絲劍道門檻鬆動的跡象;定期的登山訓練,也從沒耽擱。到任平生春節回去時,應該就可以帶著幾位師弟,挑戰駝峰石下的雪山埡口了。


    駝峰石下的埡口,距離那道被視為終極目標的腰線,還有不下三百丈的距離。


    而事實遠遠超出了任平生的預期。年終回鄉,帶領登山隊攀登石駝山時,在自己的幫扶之下,整支隊伍,居然攀到了距離駝峰石腰線百丈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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