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青宮後,有一道石階下坡百餘丈,通往一道向雲海伸出的短短山梁。那山梁很窄,頂上僅見一線石徑。石徑盡頭,便是一座突出雲海的孤峰。孤峰頂上一石台,名為困龍台;台上僅有一無名的兩層石閣,再無餘地。


    這幾天,程墨今會每日定時走到哪困龍台上的閣樓之中,一待就是兩個時辰。


    每日從困龍台上下來,程宗主都是一臉陰沉,見誰都沒個好臉色,似乎滿天下的人,都欠著他程大宗主百八十萬兩銀子。


    後來那座邑青宮中,陸陸續續宗門後輩,或者各堂長老執事來訪。絡繹不絕的到訪之人,不得不提的,有掌律堂的唐太中長老,帶傷未愈的內堂章太玄長老;還有那在整座玄黃天下,以雙修之術至精至純而著稱於世的虞太性,肖太柔兩位師侄。


    那唐太中與章太玄,是程墨今的師兄張墨青的兩位嫡傳弟子。張墨青出身貧寒,所以在甄選弟子一事上,極重出身,非寒門弟子不收。所以唐太中與章太玄入門之前,出身的俗家都不大好。隻不過如今已經幾百年過去了,兩人得道,順帶著雞犬升天的那些血親族裔,在紅塵間已經傳了無數代人。如今的子孫後輩如何,不會是他們這些世外人去掛懷的事。


    而李墨白本來出身豪門大戶,所以他的那兩位嫡傳弟子虞太性和肖太柔,前者是當時靈山城世襲城主之子,俗名虞無歡,拜在西喬山門下之後,才依據輩分排字,由師父賜名虞太性。


    入山修行之前,虞無歡是典型的執絝子弟,驕橫跋扈,擎蒼鷹攜惡奴,橫行鄉裏,欺男霸女。據稱虞無歡自14歲開始,即初嚐男女之歡,自此一發不可收拾,在靈山城的執絝圈子中,以夜無十女不歡而著稱。隻不過此人天生一副好皮囊,加上出手毫闊,生性風流倜儻,雖然禍害女子無數,所到之處,仍有無數懷春少女為之傾倒,不斷投懷送抱。


    而肖太柔則是一位來自遼原甘蘭州的某座武院,是一位武道宗師之女,本身也是位女子武夫,俗名肖柔。被李墨白收錄門牆之後,肖太柔與那生性風流的虞太性一見鍾情,入山不足一月,兩人即結為道侶,事雙修之道。


    這一對道侶,至今各自門下弟子無數;雖名義上分為兩支,但其他各自的弟子,都心知肚明。兩支的弟子,有半數以上都參差結為道侶了,還怎麽分支?


    四位師侄的輪番登門,於情無非是執後輩之禮,希望一些瑣碎事情,能為宗主分憂;於禮,則是稟報近期各類宗門事務,尤其是不係舟大盜胡久出現在西喬山轄地,四處流竄,各種傳言四起,鬧得人心惶惶。雖然地方上,暫時還沒有不係舟盜匪橫行,為禍鄉裏的事件,但按常理,既然出現了盜門匪類,在世俗武院無力緝拿的情況下,山上宗門就應該派遣護教軍團相助。


    若是對方實在是修為極高的悍匪,且神龍見首不見尾,護教軍亦無計可施之時,當地宗門,甚至應該不惜出動本門修士,務求將盜匪緝拿於本宗轄地之內,避免禍延他鄉。


    據說那胡久,在幽原一帶橫行已久。去年桐川城那邊無數貢銀劫案,都有他的身影蹤跡。連桐山宗都無法成功緝拿之人,到了西喬山,作為宗主的程墨今,自然該有所動作。


    更何況,蜓翼天蠶之事,也正是螳螂捕蟬,那胡久黃雀在後,還突施偷


    襲,傷了堂堂玄真觀的內堂長老。


    至於章太玄和那虞、肖一對道侶,則是更關心宗主對落馬城與西邊廣信州開通跨洲商道一事的態度。


    廣信州雖地處幽原西陲,土地貧瘠,靈氣貧乏,甚至靠近北荒城西段之地,常有狂人部落侵襲。所以整座廣信州,地域寬廣,卻人煙稀少,城池寥落,道修宗門更加不多。但如此惡劣的環境之中,卻有各類靈禽異獸繁衍不息;其中入道成妖,煉出了妖丹的,也不在少數。


    對於一座道教宗門而言,能有一頭高品秩的異獸鎮守山門,不但能起到鎮妖辟邪之效。每一頭修煉成妖的異獸,還能幫助整座宗門凝聚各方山水氣運。


    否則,在人類尚且不易生存,更莫提修道的西域貧瘠之地,為何獨獨這些靈禽異獸可以入道成妖?


    再說,這些成妖之物,本身戰力極強,一旦馴服而成為宗門的瑞獸,那不啻於收了一位本身已經道行不低,而且天賦極高,後勁無窮的道修胚子。


    所以整個幽原其他四州的宗門,隻要有實力的,都會不遺餘力地派出本門精英修士,前往廣信州去捕捉靈禽異獸。


    隻不過苦於交通閉塞,氣候苦寒,很多在一地極負盛名,修為極高的修士,千裏乃至萬裏迢迢到了廣信州,幾乎就是兩眼一抹黑。這些煉氣高人,看著莽莽雪山原野,杳無人煙,毫無生氣,首先就死了一半心;再加上靈氣稀薄,水土不服,即便是有一顆金丹極其凝練,源源不斷輸送源力生機的修士,都難免得病,戰力銳減。


    如此一來,貧瘠的廣信州,便是整個幽原五州的一塊吃不到嘴的肥肉。西喬山轄地作為廣信州的出入咽喉之地,其中商機,傻子都想得到。可惜這位被墨青,墨白兩支弟子稱為“教書掌門”的程宗主,就是想不到。


    程墨今履任百年,硬是把一個規模潛力都不輸幽原大城桐川的落馬城,經營得跟人家的龍門鎮一般大小。


    當然,生意與賺錢之外,章太玄和虞太性,都額外提了一句,若是宗主事務繁忙,緝拿盜門悍匪一事,也不妨交給他們這些小輩。


    有一事是不用提的,那就是如果緝拿胡久的事既然要交辦,自然得把相關人等,比如宗主親自緝拿回來的兩個年輕盜匪,交由他們審訊了。


    隻不過幾位師侄一一躊躇滿誌而來,程墨今則是令他們悉數大失所望而歸。不但緝拿胡久的事情,沒給個明確的說法,隻讓掌律堂看著辦就是;至於經營落馬城之事,程墨今則是態度鮮明地言道,不願勞民傷財,不願見生靈塗炭。


    對於宗主如此不明事理,虞太性與肖太柔這一對道侶,隻是哦了一聲,便爽朗告辭而去。反正這二位,都不缺錢,宗門想賺錢,他們樂得出人出力;宗門想清閑,他們更加樂得清閑。


    隻不過章太玄走的時候,就難免腹誹不已,你程墨今數百年修為,加上那麽多的徒子徒孫,占盡一方山水,天地靈氣,就要截斷多少生靈的生機氣運?你養一群豬,沒殺豬吃肉,卻直接斷了豬的口糧,難道就不是殺豬了?


    隻不過更加令諸多後輩驚奇的是,這位平日裏習慣與人為善,優柔寡斷的宗主,近日裏怎麽就如此一反常態地言行果斷,思路清晰起來。


    這一日,程墨今從那雲海孤峰回來,仍是一如往常的臉色陰沉,想來對那兩個不係舟賊子的審訊,依然毫無結果。女兒程程的容貌,日見憔悴,那原本烏黑柔順的一頭秀發,如今也逐漸枯黃起來。若不是西喬山有諸多靈丹妙藥,天材地寶,讓她當飯吃似的吊著,小女孩恐怕早已油盡燈枯。


    那道後山石徑上,程墨今的身形剛剛消失,一個梳著馬尾,身著紫衣的女孩,就鬼鬼祟祟地冒出頭來。小女孩臉色蒼白了不少,原本豐滿粉紅的兩頰,已經顴骨可見,膚色青白。


    困龍台上的兩層石閣,無門;任平生在第一層,靠著裏壁,盤膝而坐。他坐姿極好,腰背挺拔,虛靈頂勁,百會上懸於天。不明所以的人,貿然看見,還以為是某位道法高深,返老還童的神仙,正在做那枯坐閉關的修行。


    隻不過這青衣少年,雙眼圓睜,呆呆出神;若是再看一眼那光澤黯淡的瞳孔,便會發現這人莫不是個心智不全的傻子?


    他每天都會用這樣的一雙眸子,接見兩個訪客,一個便是那心急如焚,卻始終無計可施的宗主程墨今。程墨今在此的一個時辰裏,任平生會恢複常態,言談舉止,眼神容貌,一如常人。


    隻不過程墨今所求之事,他唯一能說的就是:“放我出去,我能替你找回哪隻蜓翼天蠶。至於成功與否,隻能聽天由命。因為胡久的蹤跡,沒有人知道。”


    程墨今嚐試了無數手段,包括各種對魂魄抽絲剝繭的酷刑,對任平生的五府三田九竅,以各種相克之氣倒灌,令其生不如死,再突然抽空,在他的人身小天地裏無數次地上演冰火兩重天的戲碼。


    饒是自小曆盡切膚之痛的任平生,麵對這種銷魂蝕骨的折磨,也是隻能咬牙切齒,拚命地抵受著;每到自己的身體生機,和那求活之心都懸於一線時,他就狂呼慘叫,努力讓自己分心,不去求死。


    每到程墨今要轉身離去,走上二樓對付那個美豔姐姐,對於任平生而言,雖是解脫,可他寧願這些事情,都由自己一人抵受好了,何苦去連累那個本應該事不關己的李曦蓮。


    隻不過這種事情,任平生左右不了,連想都沒法想。因為程墨今一旦棄他而去,任平生的腦海之中,就複歸於一片空白,不但渾身無力,口不能言,手腳不能動,連意識視覺,都是模糊一片。無人,無我,無萬物,無天地;隻餘混沌一炁茫茫然。


    所以任平生那模糊一片的識海知覺中,便隻望一氣。


    那條後山石徑,加上那道雲海石梁,對於修為已臻三境圓滿,即將進入瓶頸的程程來說,本應該是幾下起落,一掠而過的事。既然是偷偷摸摸出來,當然是越快越好。


    可惜對於如今傷病纏身的紫衣女孩,那座近在咫尺的閣樓,卻讓她走走停停的,磨蹭了好久。終於攀上那困龍台的最後幾級石階,程程已經麵無血色,氣喘籲籲。她在閣樓門口坐著歇了好一會,直至氣息漸漸平息,理了理那越來越難梳得順遂的鬢發和馬尾,這才轉身,強打精神地走進那座無名閣樓的小門。


    對坐在閣中陰暗之處,一如既往地雙目呆滯的任平生,小女孩顯然已經司空見慣,說不上有什麽失望,卻依然忍不住很少年老成地,輕輕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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