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和李曦蓮跟隨施玉清,來到邑青宮前院的時候,看見那個麵容憔悴,兩頰凹陷的馬尾小姑娘,幾乎不敢相認。


    這的確是當初在靈山城門,和那知味樓中一起拚桌吃飯的小美人胚子?


    小姑娘坐在一張鋪了厚厚墊子的躺椅上,身上還蓋了一層不薄的毛毯。


    秋風習習,常人隻是覺得拂麵沁涼,但程程全身包裹之下,依然盡量將脖子縮在那毛毯裏,隻露著憔悴不堪的臉蛋。她兩邊嘴角緩緩上翹,臉上便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來,對著兩人一笑;看得出的開心,就是笑容慘淡了點。


    “平生哥哥,你們終於來看我了。”程程的話,說得跟她的笑容一般有氣無力。


    任平生沒來由的感覺有點心塞,連他自己都有點奇怪。這些年來,傷人無數,也殺人不少,在他的印象中,從沒有過什麽特別的感覺。親近過的人,不多,似乎有那麽幾個可以傾心相交的朋友。但若是在一場戰鬥中,看著這些朋友去死,也許他就隻會安慰一句“放心去吧,殺你的人,我會殺了。”


    從那桐山宗修士以河山霧嶂神通展現任強被殺的景象,他任平生很憤怒,無助,悲傷,有種被拐賣了的感覺。


    但是,他從不為誰感到心塞。


    人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居然是來自一個隻見了兩次麵的小姑娘。當然,這個小姑娘已經見過他無數次。


    任平生醞釀良久,最終隻是訕訕地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程程輕輕搖頭,她甚至沒太多力氣去改變臉上的表情,“平生哥哥,沒關係的。我爹也說了,那時你並不知道我就是西喬山宗主的女兒,也不知道哪隻蜓翼天蠶,是用來救我的。”


    李曦蓮在任平生背後,一直沒有言語,此時卻突然用力在任平生背後捅了兩下,悄聲道:“你不是挺會瞎掰嗎?就不能說幾句讓人開心的話?”


    任平生想了想,一臉認真地對程程道:“你爹有沒有說,還能熬多久?”


    結果李曦蓮背後狠狠一腳,把任平生蹬了個狗搶屎,差點直接一頭栽在程程的躺椅跟前。


    美豔女子笑容燦爛,對程程道:“小妹妹,放心;我這傻弟弟,也就不會說話。其實他在江湖上,朋友多得很,到哪都有人請吃飯的。不就是捉隻怪蟲嘛,大家都想想辦法,肯定沒問題。”


    李曦蓮本來還想說,前提是,你那一根筋的老爹,得信得過我們,放我們出去。隻不過話到嘴邊,沒講出來。


    大人之間的話,還是留著跟大人說好了。


    程程那蒼白瘦削的臉上,眼眉低垂,小聲道:“姐姐,你們有這份心,我也很高興了。自小到大,除了娘和外婆,還有現在的爹爹,也沒誰會對我這麽好。”


    小姑娘一張俏臉,突然滾下兩滴珠淚,哽咽道:“請你們也別怪我爹,我已經跟他說了很多次了,我最後的願望,就是希望你們安然離開玄真觀,離開西喬山。但是這件事,掌律堂那邊的唐叔叔,已經來過很多次了。爹爹說,作為宗主,他也得守規矩。所以,他最終都得將你們交給那掌律堂的唐長老。”


    程程泣不成聲之際,任平生也想不出什麽安慰言語。幹脆一屁股坐在那躺椅跟前的地上。


    安慰人,一向非他所長。


    至於說轉交掌律堂什麽的,他無所謂。這麽多年,出生入死,難道還少了?


    冤有頭債有主,這種事情,他自小就拎得很清楚;也從不習慣寬恕。


    卻聽得程程心境略略平複之後,繼續說道:“爹爹也跟我說了,他會盡己所能,想辦法讓你們離開。隻是在那邊的日子,要是不太習慣,你們就先忍耐一下。”


    小姑娘深呼吸幾下,鄭重其事道:“爹爹總是會有辦法的。”


    任平生轉過頭來,狠狠瞪了李曦蓮一眼,對著小姑娘的方向努了努嘴:你不是挺會說話嗎?


    李曦蓮微微搖頭,雙掌一攤,回了個你能你上的表情。


    任平生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大大咧咧道:“沒事沒事,咱們好久沒這麽閑的發慌了,去會會那唐長老,跟他請教一下你們太一道教的什麽無上道法,也不錯。”


    一個圓滾的灰色身形,突然出現在任平生與程程之間。原來是那施玉清鬼鬼祟祟的插了進來,低頭弓腰的,加上本來就身形偏胖,更加像個裹著灰布的肉球。那張圓臉從肉球裏露出來,兩邊擺了一下,使著眼色。


    任平生愕然不解,正要發問,便聽到前方走廊上,傳來一個略顯嘶啞的男子聲音,“小女的傷,事到如今,我程墨今再留著兩位,也沒什麽意思了。隻是兩位雖非我玄真觀門徒後輩,貧道還是有句話要講。兩位慧根不淺,天賦也不低;不管是不是不係舟的人,與盜門糾纏日深,終究不是什麽好事。不隻是我西喬山修士,天下道修武夫,兵家將士,對不係舟盜賊,都不會手軟。”


    任平生抬起頭,看著哪個正走下台階,信歩行來的白衣道人,神情淡然道:“我記得不知從哪裏聽說過這麽一句話,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當然,玄黃天下沒有國,無所謂,都一樣。賊也罷,官也罷,修士神仙也罷,都是靠從別人手裏拿了的錢財過日子,沒區別。倒是以前在家鄉,遇到個據說是出身什麽十二重樓的人。後來我也聽家裏大人說過關於十二重樓的事。我倒是覺得,人家那的錢,雖然大家都說髒,但起碼拿錢辦事,天經地義。”


    程墨今倒也沒生氣,緩緩道:“如此說來,你們就應該不是不係舟的人了。”


    任平生道:“何以見得?”


    程墨今笑笑,“不係舟的人,從不會稱自己為賊。”


    任平生有點後悔剛才的口無遮攔,自己生而知之的事,離山之前,父親也曾千叮嚀萬囑咐,切記不可顯露任何蛛絲馬跡。


    果然,程墨今仍然抓住了剛才的話題沒放:“你說的國,是個什麽樣子?那竊國者侯什麽的,聽什麽人說的?”


    任平生隻好以一句鄉下私塾先生說漏嘴的東西搪塞過去,程墨今倒也沒有打算打破砂鍋問到底,隻是對這個不明根腳的少年,又多了幾分好奇。


    程墨今走到那張躺椅邊上,輕輕撫著女兒枯黃的頭發,也不轉過臉來,那語氣,卻顯然是在對任平生說話:“西喬山到太字輩這一代,人丁興旺,幾百年來分出七支嫡係弟子。太字輩之下,就是玉字輩,再之下,是芝字輩。如在靈山城外,被你殺死的六名弟子中,平時他們稱為岑三的那名弟子,便是芝字輩的嫡傳弟子;而他的師兄,那個失蹤的陳思誠,卻還隻是幾名弟子。


    我說這些,倒不是要跟你算那舊賬。這些舊賬,自有人跟你們清算。”


    “西喬山的弟子發展到玉字輩之後,各支都有人才輩出,其中驚才絕豔的後起之秀極多。雖然宗門有規矩,弟子需以修道修心為重,同門之中不得爭高下勝負。但人一旦有了一身修為,且不說那氣血方剛的年輕後輩,就是修道百年,結了金丹,培出了元嬰的有道之人,終究都難以免俗,都會想知道自己如今境界,到底幾斤幾兩。此亦人之常情,未親曆勝負,不知勝負,又何以能做到不爭勝負?”


    “所以玉字輩之後的各支弟子,每五年都會選出本支出類拔萃之人,齊聚西喬山中一處名為青牛坪的小山頭;名為論道切磋。我們做長輩的,年輕後輩一心向道,願意互相印證,是好事。隻要不傷人,不闖禍,也就聽之任之了。”


    程墨今站起身來,麵色慈和道:“三日之後,又是他們五年一度的青牛坪論道盛會。這種事情,我們身為宗門長輩,不便參與。參與了,那盛會也就盛不起來了。但程程希望能去看個熱鬧,也希望二位能陪她一起去。所以,今天請你們兩位過來,是有此不情之請。”


    任平生欲言又止,眼光望向躺椅上的程程。小姑娘兩眼水汪汪的,滿懷期待。


    任平生與李曦蓮對望一眼,兩人都是默默點了點頭。這事,他也不好跟那個“於此無關”的白衣道人提什麽條件。


    自從宗主現身,就一直緊張冒汗加上渾身不自在的肉球施玉清,終於站直了些身形,長舒一口氣。


    這個死胖子,其實站有個站相之後,還是不算胖得很過分的。


    程墨今沒再言語,轉身進屋而去。那背影依然挺拔俊秀,隻是那斑白的兩鬢,和那斜斜下削的雙肩,疲態已現;也不知是為女孩的傷病,還是為宗門某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煩心事情。


    任平生突然開口道:“那青牛山論道之前,我們還待在那石閣之中?”


    本已進門的程墨今,略微轉過頭來,“如果兩位不喜歡,我可以讓玉清另外安排一處清雅的宅子。”


    任平生道:“不用,哪裏待著就挺好。隻不過……”


    程墨今已明其意,緩步入內,邊走邊說道:“那拘魂攝魄之道,整片西喬山中,曆來就隻屬於宗主獨有的秘術。我既然不再加於二位身上,那麽也就沒旁人會去打擾兩位了。隻不過兩位身上的道術壓勝,該消失時,自會消失。”


    說到“消失”二字,那一襲白衣,亦已經消失於廳堂深處。


    後來從施玉清口中,任平生終於知道為什麽程程如此病弱之軀,仍是執意要去看那一番熱鬧。


    “傾國陳玉龍,傾城陳玉臻。”是西喬山宗門之中,這幾年人人樂道的兩位年輕修士。


    最妙的是,這兩位,都是男子。


    陳玉臻就在江太嶢這一支,論資排輩,是施玉清的師弟。而那顏麵傾國的陳玉龍,則是虞太性的關門弟子,整座宗門公認的驚才絕豔之輩!


    能如此橫奪女子最高讚譽的男子,身為豆蔻少女的程程,無論出於何種目的,此生不見上一見,豈非要抱憾終身!


    得知真相之後,任平生心底沒來由的泛起一陣酸楚隱痛;隻是在那沒心沒肺的肉球兒麵前,他不動聲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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