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中十餘丈見方的百裏河山宏圖之中的較量,此時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隻見那白衣陳玉龍,依然閑情逸致,極目遠眺,眼光直接越過對麵山頭那灰袍道人的頭頂,望向山河之外。若非右袖上那一片黃塵沾染,大煞風景,他此時的姿態,可謂春風得意至極。


    關芝林頭頂冒著層層白汽,升騰而起,又迅速被吸入裹挾自身的那無盡流雲之中。那個如木佛枯坐的身影,此時距離山頭的險峻崖邊,已是一線之隔!


    隻要那陳玉龍再次驟然發力,橫推半尺,他關芝林就要身體懸空,跌下萬丈懸崖。


    此時不單是諸玉緣和身後的那二三十師兄弟,神色凝重,目不轉睛盯著場內;就連左近不遠的江太嶢,汪太中二支同宗旁係,無論是出於同宗之誼,還是同病相憐,也都暗暗著急。


    你關芝林掙到了麵子,就可以了。一個默默無聞的末學後輩,難道還真要在一個如日中天的天才師叔麵前,掙個寧死不屈的狗屁氣節?


    任平生旁觀者清,對那關芝林的此番做作,本來也有點嗤之以鼻。但越看到後來,臉上的神色,越是古怪,與一旁憂心忡忡的程程,對比鮮明。


    “再這樣下去,那關芝林哥哥,會死的……”在輩分極高的小姑娘口中,在場的人,不是哥哥,就是姐姐。


    任平生不置可否,隻是凝神望向那片錦繡河山美景之中,那不見刀光劍影的殺伐氣象。


    縈繞灰袍道人身旁的流雲,緩慢膨脹,氣勢更盛。然而端坐其中,距離崖邊一線的那個不斷縫補芥子屏障之人,雖依然支撐的十分辛苦,卻似乎麵容略略輕鬆了些。


    任平生暗暗稱奇,細看之下,旋即明了。原來那灰袍道人頭上冒出的陣陣白汽,並非排汗蒸發而生,而是此人將自身氣機融入天地,再與對方那洶湧流雲融為一體的法門。隻不過因為修為較低,手段略嫌拙劣,所以形跡畢露,落了下乘。


    然而就在這種無異於以卵擊石的氣機滲透之下,那往複飄搖的山間流雲,隨著雲團的脹大,顯得愈發稀薄。雲氣氤氳團聚於那一襲灰袍周圍,竟然也在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消失。


    而那如同老僧枯坐的關芝林,麵色卻隨之由紫黑慢慢轉為暗紅,再慢慢轉為如酒過三巡的滿臉通紅。


    關芝林的周身氣機流轉,愈加順暢!


    任平生突然轉頭,對那躺椅上的小姑娘道:“你們練氣士,開府之後,五府之中,是不是應該就此靈氣充盈,再通於九竅,煉於丹田之中,然後以日積月累的水磨工夫,融煉金丹?”


    程程搖搖頭道:“這算是對了一半,金木水火土五屬之氣,通於九竅,各自流向所屬氣府,所謂開府,靠的就是這五氣的不斷流轉衝撞,打開氣府門戶,算是各得其所了;所謂道修初境,便是如此。所以開府之後,五府之中,確實應該有不少靈氣積蓄。但是距離充盈,還遙遠得很;靈氣積蓄之多寡,除了看修道人自身的先天條件之外,還得看有無外物的加持,修道環境的優劣,山水地氣的多寡,都至關重要。很多人打五府全開,境界圓滿之後,有些氣府,幾乎是空空如也進入臨淵瓶頸。所以很多人一旦進入二境瓶頸,就幾乎是修為盡失的狀態,此時若是貿然破境而入臨淵,那可是凶險得很。”


    任平生恍然大悟,原來太一道教的練氣之法,與自己的悲天劍道,竟有如此異曲


    同工之妙。那麽自己先前由二重瓶頸進入臨淵之前,那長達數月的修為盡失,就很好解釋了。


    至於為何輕身飛掠之術,卻是一切如常,而且還略有進境,恐怕多要歸功於那顆蘊含靈氣極其豐厚的雅疆妖丹煉於火府,保持靈氣充盈之故。


    程程說話,破費氣力,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繼續道:“所謂臨淵,其實是真正的如履薄冰,如嶽臨淵。通竅開府之後,人身自成天地,玄妙無窮。除了要以吐納之法,凝聚天地靈氣之外,還要以自身氣機不斷的積蓄流轉,四處探索未知之境,如探險尋寶;在此過程中,一旦氣機誤入岔道,或涉足險境,遭遇邪祟侵襲,就有可能是萬劫不複的境地,不但有可能導致氣府坍塌,竅穴中斷;嚴重者,更有可能走火入魔,或身死道消。所以很多人在此期間,並不會苛求自己練氣境界的進展速度,相反,還會故意放慢腳步,分心煉物。有五屬氣府,就要煉製自己的五屬本命物,以鎮各座府邸。也或者,條件有限的情況下,隻針對開府不大,氣機形勢較弱的府邸去煉製本命物,至少對自己進入金丹瓶頸,就多了一絲聊勝於無的保障。”


    任平生默然不語,心中隻是暗暗祈求,但願悲天劍道的三重,不要跟他們練氣有此類的異曲同工才好。否則煉製本命物之法,自己又能向誰求去?祈求歸祈求,但天不遂人願的事情,比比皆是;人們終其一生去禮敬太一天帝,也沒誰求得過幾樁稱心如意事。


    程程終於閉口不語,目光緊緊盯著那幅百裏河山的壯麗景象之中,那個在山頭上已經飄搖不定,眼看就要被連根拔起的灰袍身影!


    山巔已經是狂風怒號,烏雲滾滾,大雨傾盤的一番暴戾氣象;那一襲灰袍,早已經被如同劍刃刀鋒般的魚線,割裂得千瘡百孔,隻剩條條破布掛在身上。關芝林裸露於外的身膚,處處皮肉外翻,滿身是血。


    他始終保持端坐之姿的身形,在狂風暴雨中如一株稚嫩小樹,隨時連根拔起,或從中腰折。


    再看關芝林那張敦實醇厚的臉麵,竟然恢複了原本的古銅之色,之色多了一抹如同受了水汽潤澤的暈紅。


    他始終雙眼微閉,神態寂然,任由風吹雨打,置身險境而全然不顧。


    頭頂上那雨水淋漓的厚厚雲層,消耗極快;對麵山頭那一襲白衣的身形,似乎也已經不再瀟灑如常。陳玉龍那纖細腰肢如狂風擺柳,配合上身的大袖招展,動作打開大闔,不斷拂出山風雲氣,推進到對麵戰場之中。


    躺臥在那滑竿躺椅之中的程程,憂形於色中,竟忍不住要掙紮著坐起身來。隻不過本身力弱,最終未能成功。任平生從那處戰場收回目光,冷靜地看著小姑娘道:“我倒是看出了些端倪,你的這位關芝林哥哥,應該是大道親木之人。也不知是木屬氣府開得極大,還是消耗極大,總之開始之時,他的木屬氣機,還是十分孱弱。而此時此刻,他雖然最對方的幾輪猛攻之下,始終屹立不倒,其實也是一種手段極其隱秘的鑿壁偷光。”


    任平生突然笑容玩味,繼續道:“也就是說,他根本沒有花費一絲一毫的力氣,去抗衡對手。相反,他是在竭盡全力力地借著對方那道指點江山的巨大法力,瘋狂地獵取一地山水氣運,同時將那雲氣水汽,化歸自己的木屬氣府之中,用以滋潤府邸。”


    程程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邊的慘烈景象,聽了任平生的話,更為著急,“他一個三境圓滿之人,木屬氣府再大,又哪裏可能在一個金丹境的致命功伐之中,將對方的靈


    力水氣盡數煉化?就算煉化得了,也可能是個蛇吞象的下場。”


    任平生微笑不語。自從明確得知自己這種可以洞察戰場氣機流轉的望氣之術,並非道家所修的望氣,他便確信自己能夠看到的東西,其實是程程她們這些練氣士都看不到的。


    同樣是毗鄰州界大湖的九眼峰上,那座鱗次櫛比的雄偉道觀之前的石亭中,仍是兩位中年道人東西對立而坐,居中那位秀美女冠一雙玉手把盞泡茶的格局。


    隻不過三人之前的亭外空地,憑空豎立著一道河山霧嶂。青牛坪上的人頭攢動,場中那風光綺麗的山水戰場,在那道河山霧嶂中纖毫畢現,清晰無比。


    坐在石桌東側的錦袍道人,本來白皙清朗的臉龐,此時陰沉如水,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盯著那道河山屏障。


    西側的白衣道人呷了一口茶水,放下手中那青翠欲滴,通透晶瑩的琉璃茶杯,語氣平靜道:“太性師兄,年輕後輩們的意氣之爭而已,這樣的一場場鬧劇,放到兩百年前,你我之間,又何曾少了。再說了,此消彼長,好在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好事。平常心平常心。”


    虞太性嗤笑一聲,依然板著臉道:“好一個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你章太玄的弟子,我無所謂啊,雖然不算同支同係,但好歹咱們能穿得進一條褲子不是?他陳太極的弟子,跑到我的徒弟跟前討要彩頭,手段還如此鄙劣下乘,算什麽回事?玉龍這小子,根底天賦,是不錯,就是自負太過,眼高於頂。若是姿態稍稍能放低一點,略一回味,對方這種雕蟲小技,又如何能夠得逞。”


    章太玄道:“師兄此言差矣,依我看,以玉龍師侄的心竅玲瓏,對方那點拙劣障眼法,又如何能瞞得過他?隻不過,一則是那關芝林本身,過於默默無聞,玉龍師侄就算知道此人大道親木,也無法看出此人的三境圓滿,走的竟是以木屬一座氣府的根基,去陸續開劈其他府邸的偏門道路。走這種奇門路徑的修士,萬中無一。且不說以一座氣府作為根基,繞過五行各屬的相生相克,本身就諸多彎道,其間歧路眾多,險象環生的過程,以一個三境練氣士的修心境界,根本就無法安然度過。這關芝林的木府不但奇大無比,幾乎是人身天地中的一座恢宏宮殿,統領天下之地,而且此人心性之堅韌,堪稱一絕。”


    白衣道人看著那一雙瑩白玉手,又已經將杯中茶水添滿,笑著道了聲謝,然後轉過臉來,對虞太性道:“隻不過,越是天賦異稟,心性堅韌之輩,修行路上,越需要錢啊。”


    虞太性神色一變,卻仍是難以釋懷道:“怕就怕,人家除此之外,還有不淺的雅量,跟那江太嶢一樣是個一根筋的貨色。”


    章太玄淡淡道:“雅量不淺之人,才更需要多掙些名正言順的錢。更何況,你幾時見過天底下的好品質,都讓一個人給全占了?”


    虞太性一拍大腿,爽朗一笑道,“你太玄師弟那一番狼子野心,領袖群倫的風範,愚兄就要自歎不如;再加上如此高瞻遠矚的大局謀劃,見微知著的人心布局。罷了罷了,我日後為你馬首是瞻便是。”


    章太玄汗顏不已,雖然並未過於見外地離坐施禮,卻也略略欠了欠身道:“讓師兄見笑了;所求不同而已。以師兄的心境,那才是真正躺著賺錢的逍遙神仙。我這種,不過是躲都躲不開的勞碌命。”


    真正指點江山的人,又有那個不是樂在其中的勞碌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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