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下午,西斜的陽光被大山擋了個嚴嚴實實,崖下岩洞之中一如既往的陰冷。以往每到此時,程程都會出洞練拳,補益自身陽氣。但今天她自己在洞外緩步走了幾趟拳樁,就已經感到疲倦不已,終於作罷,沒有練那完整的套路。


    李曦蓮陪著她進洞之後,動作麻利地給她熱了一碗肉粥,然後讓她盡快服藥休息。


    李曦蓮再出到洞外,見任平生依然坐在原地,腳下一堆雞蛋大小的石子,形狀各異。任平生正一顆一顆地擲著石子玩。每一顆擲出,都在半空中劃著不同的曲線,遠遠飛去,不知落在何處。


    “沒有你們老家帶的卵石,不習慣了?”李曦蓮挖苦道。


    任平生沒搭腔,又撿起一顆表麵略顯光滑,形狀卻是不方不圓的石子,甩手擲出。


    隻見一條十分詭異的軌跡,先是直飛,繼而偏左,卻也隻飛了一段,就往右邊斜向上飛;速度極快,一閃而沒。不一會,遠處傳來噗的一聲脆響,四五十丈外一座光禿禿的土石小丘上,一株碗口粗的枯樹,叢中斷裂,轟然倒塌。


    李曦蓮目瞪口呆,訕訕道:“其實換了東西,也不是不行啊。”


    任平生卻突然間意興蕭索起來,拍拍雙手的石屑塵灰,十指相扣扶於腦後,悠悠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


    李曦蓮也是麵有愁容,微微歎氣道:“這不才一天時間,就明顯差了很多,沒有藥熏,恐怕要在此地熬得更久。”


    任平生點了點頭,“時間越長,被發現的風險,就越高。要是燒炭兒在,就好多了。”


    李曦蓮不以為然,“用炭雖然無煙,但藥熏本身的煙汽,就很濃。比柴火的煙汽不知濃了多少倍。冒險去做那藥熏,燒炭燒柴,其實沒什麽區別。”


    任平生道:“誰說要做藥熏,是燒水藥浴。”


    李曦蓮恍然大悟,這辦法,倒並非完全是權宜之計。藥浴的效果,恐怕隻有更好。


    任平生突然轉過頭來,看著她道:“我出去一下,今晚幾時能回來,說不準,或者明天都說不定。”


    說罷他交給李曦蓮兩個包漿光滑,色澤金黃的小竹筒,那竹筒的底端,還露著一截僅可以手指拈住的線頭。任平生告訴她如何用法,一旦遭遇強手,便即向對方施放,伺機逃脫。


    當初李長安送他的三個小竹筒,先前在西風馬場用掉了一支,還剩兩支,他一直貼身帶著,以備不時之需。從那困龍台石閣之中出來的時候,包袱和卵石雖然都落下了,但這兩根小竹筒,他卻特意帶了出來。本以為會在青牛坪用上的,沒想到哪天遭遇的,要麽就是措手不及的生死其險,要麽就是出奇的順利,根本沒有機會施放那兩支狼狽煙。


    秋寒天山雪,月黑風似刀。


    在這濃稠無邊的苦寒黑夜之中,卻有一堆暖火,熠熠閃光,如廣袤夜空中一顆孤獨的明星,數裏可見。


    一座雪山腳下的一處穀地密林之中,任平生蹲在一個新挖的桶形土窯前,看著窯中的火勢。開口的窯頂上,可以看見那架疊有序的短木條,空隙間竄出陣陣火苗。隻是這些火苗,都是疊在下麵的木條燃燒冒出來的;頂上的木條,依然還沒燒著。


    任平生一點也不著急,甚至都懶得再窯口扇風,以加快燃燒的速度。


    跟袁大錘打鐵三年,燒炭一事雖非營生,卻也必不可少。隻要不跟那曾以此為生的燒炭兒比,任平生自問還算一把好手。


    隔著好幾座山頭的一處山崖,視野極其開闊。崖頂上有一石洞,洞中一個頭戴鬥笠的漢子,正半躺坐在冷硬的洞壁之下,對著酒葫蘆一口一口灌著口感極差的烈酒。漢子每喝一口酒,就側過頭來,眺望遠處那極其顯眼的一點星火,罵罵咧咧:“他大爺的,他大爺的大爺的……也太不上道了,老子凍得卵都縮到肚臍眼


    了,窩在這黑燈瞎火裏給你把風,你個臭小子烤著火堆在哪裏作死。”


    一陣挾著刺骨霜凍的山風從洞口卷入,胡久閉口不語,又狠狠的灌了口燒酒,覺得不夠解氣,繼續罵道:“老子是那一代老祖宗積下的陰德,讓我撞上你這麽個小祖宗?那老無修的出來吱個聲,孫子我保證不打死你。至於你這個小不經事的,讓別人收拾好了,老子要是挪一下窩,這輩……今晚,一整晚都不喝酒。”


    胡久幹脆轉過頭來,向著對麵黑黢黢的洞壁,眼不見心不煩。想想剛才發過的毒誓,忍不住又看了眼洞外的夜空,暗暗僥幸。


    好在,今晚剩下的時光,應該不多了。


    任平生百無聊賴,口中叼了根草莖,用舌尖撥弄來撥弄去,看著火光中那長長的草莖搖擺不定,很有意思。他突然迅猛轉頭,散漫遊弋的目光瞬間凝聚,精光大熾,望向黑沉沉的林間深處。不過也就望了一眼,他旋即舉止自然地收回眼光,依然一副心神俱醉的樣子,欣賞著窯中近乎完美的火勢。


    這必是一窯好炭啊!


    從暗處看不見的是,火光中的青衣少年,一隻手已經悄悄握住藏於身側的鐵劍,另一隻手中,已經悄悄扣了兩枚形狀古怪的石子。


    寒蛩聲碎,就連山林中放肆了半夜的風聲,似乎都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周圍的一切,突然間好像變得十分寧靜。


    異常的寧靜。


    突然一道灰影,如長虹自天落下,躥入火光之中。


    任平生拔地躍起,如狂風掃落葉般迅疾倒退數丈,左手鐵劍卻已經掄圓揮出,一道劍氣如狂龍翻滾而前,往那道灰色長虹攔腰斬去。右手之中,飛出兩道線路詭異的細小軌跡,迅疾無匹,卻似乎毫無準頭可言。


    那道灰影絲毫未受阻滯,隻見一雙大袖,相對旋轉劃著圓弧,那道長虹瞬間變成了一處環環相扣,圓轉不息的氣機漩渦。


    那如同狂龍翻滾的劍氣,和那兩顆飛行軌跡詭異的石子,在那巨大的漩渦之中一閃而沒,漣漪不起。


    任平生飄然落地之時,正好也看見對麵那個一身灰袍的胖子,在火堆旁站定身形。那死胖子好像是習慣性地舉起袖子,擦了擦額角,另一隻手,悄悄地把兩顆雞蛋大小的石子扔到地上。


    “原來是你啊。”任平生嬉笑道:“不好意思,沒打算搶你飯碗,隻是想跟某些躲在暗處的人,來個了斷。想不到正主兒沒來,卻是把搶生意的引來了。”


    飛天而來的施玉清,神色複雜,也不知是哀傷,還是嚴肅,總之很不好看。他沒理會任平生的調侃,一言不發,雙眼死死盯著對麵的青衫少年,嘴唇微顫,似乎在醞釀措辭,又似是悲憤攻心,無法言語。


    任平生雙手一攤,滿臉無奈道:“放心,我不會害你的小師叔,隻要我自己安全了,她也一定可以毫發無傷地回去。”


    施玉清雙拳緊握,似乎已經不僅僅是在醞釀措辭了。


    任平生歎了口氣道:“你往這裏邊搜來,你家祖師爺,一定不知道吧。你自己一定是私自違背宗門嚴令,不循著‘我’留下的蛛絲馬跡往東北追,卻偷偷跑這邊來。就不怕萬一錯了,反而誤了大事?”


    施玉清聞言一愕,緊握的雙拳略略舒展,臉色卻依然嚴肅異常道:“但是我對了。放了小師叔,隻要她沒事,我就不為難你。”


    任平生笑笑,“萬一她有點事呢?”


    施玉清愣了一愣。對啊,小師叔誤了十幾天的治療,怎麽可能完全沒事?


    “是不是你就得殺了我?”任平生一臉認真道,“然後找到我那姐姐,一並殺了,替小師叔出氣?當然,我可以保證,你小師叔沒死。”


    施玉清一臉茫然,抬起袖子抹了抹眼睛,聲音微顫道:“你們雖然是被逼的,可小師叔也是無辜的,你們不該這麽


    做。你當時要是捉我,也可以啊,為什麽要捉小師叔?她都傷成那樣了……”


    施玉清說到後來,腦袋低垂,幾乎已是喃喃自語。確實,就算小師叔有事,他又能怎樣,把任平生殺了?他一個應天境大修士,當然做得到啊,可那又有什麽用。


    施玉清突然抬起頭來,一臉悲傷道:“你先讓我見了小師叔再說,然後跟我回山,給宗主一個交代。我保證不對你出手。”


    任平生突然變得滿臉戾氣,狠狠道:“你也許不會出手,就算你們西喬山的宗主,都不會出手。但事已至此,你們家那什麽唐師叔,章師叔什麽的,會容得我姐弟倆活在世間?”


    施玉清突然想起當天青牛坪上,那千鈞一發之際,掌律堂唐長老那殺氣騰騰的眼神,還有山下如附蟻成群湧來的掌律堂眾師兄弟,那些人,哪番陣仗,怎麽看都不像隻是捉拿一個已經身在險境的小賊。


    任平生見那胖子語塞,趁熱打鐵道:“再說了,就算你現在能殺了我,又能如何?像你們正派人物說的,一旦打草驚蛇,嘿嘿,想再找到你那小師叔,這輩子都別指望了!”


    任平生說地興起,靈感如湧泉,“我那姐姐,自然也是會千方百計,不擇手段給她弟弟報仇雪恨的。”


    施玉清覺得身體如同被瞬間抽空一般,雙腳一軟,頹然坐倒在地,如一團肉球。


    同門給的外號,從來不會叫錯。


    他一個自五歲上山,就極少下山曆練的燒炭兒,空有一身應天境修為,在這種事情上,又哪裏會是任平生的對手。


    施玉清突然抬起頭來,臉上淚光閃耀,哀求道:“任平生,你別裝著自己是個壞人行不?我見過壞人,他們都很像你,但是又很不像,求求你把小師叔還我,行不。你要我施玉清做什麽都行。”


    肉球兒突然間崩潰如此,倒是任平生始料未及,柔聲道:“肉球兒,這隻是我與你們一座宗門的事。你沒必要往自己身上攬不是。再說,你若非要變成你我之間的對決,非但毫無勝算,壞了大事不說;最終還要背上違背師命,擅自越界行事的罪名。這地方,不是你們西喬山的地界把。你來這裏公幹,沒讓宗門知會此處屬地的山頭吧。聽我句勸,回去裝著什麽都沒發生,好好做你的宗師去。青牛坪是個風水不錯的地方,以你的天賦,在哪裏成就西喬山一代仙師,甚至展望飛升,都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肉球兒搖搖頭,神色堅定道:“違命越境,我都會親自領罪。隻要小師叔交給我,我發誓絕不透露你們的行蹤就是。”


    肉球兒說罷也不等任平生回應,麵向西南,撮土為香,口中念念有詞,一字不落地誦完一篇《玉皇慈光表》,這才鄭重起誓:“……天帝可鑒,太上如律令勿赦,我西喬山施玉清,若違此誓,必金丹崩碎,魂魄盡消,墮入萬劫不複之四十九獄……”


    任平生靜靜聽了一會,忍不住打斷道:“道家人起誓,為何要麵向西南?”


    施玉清並不理他,一臉虔誠地將誓詞說盡,再當天跪拜三下,這才鬆了口氣,起身說道:“摩天嶺通天塔,無人知在何處;但道家典籍記載,此山在西南天際之外,貫通天地。所以但凡立誓禱告,都應當麵向西南,必達天聽。”


    任平生默默點頭,如此看來,當初在那條河邊出現的那兩個九眼山的門徒,起誓時倒沒有完全糊弄。


    要知道道家門人立誓,道法之後,便終身受此天道禁錮,萬一違背誓言,必受天譴。


    任平生道:“如此說來,哪怕拚著身死道消,你也要救小師叔?”


    施玉清默默點頭,神情堅定,“請你成全。”


    任平生緩步走到施玉清跟前,拍拍施玉清的肩頭道:“既然如此,先幫著燒窯炭,打幾架再說。別著急,來日方長。有些事情,你一旦知道了,也許就很多年回不了西喬山,更見不著你那幫師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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