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腰往東橫穿藥山之後,在走十餘裏,便是那坡度較為平緩,山勢內陷藏風的鯉魚口山道。


    所謂山道,其實並沒有明顯的路徑,這是一帶狹窄的平緩山坳。雖然地勢藏風,卻不是個蘊水之地,所以從山腳到山頂,皆無林木,隻有細碎荒草。隻要穿越者隻要體魄足夠強橫,經受得住鯉魚口的凜冽朔風,那麽上下此處緩坡,就不在話下。


    山坳的東邊,一道高崖縱切,從山腳至山頂,徹底隔斷了東西兩邊山傍。


    從那山坳之下仰望高崖邊緣,那條陡峭的斜線中,有一個枯瘦的身影,背著日光,端坐不動,唯見襤褸的衣裳隨風飄舞。那個端坐崖邊的老者,滿臉斑駁如鬆樹皮,一雙渾濁的老眼,看著手中那個大如嬰兒腦袋的骷髏。


    那個表麵把玩得光滑包漿的骷髏頭,頜骨前突,不類常人,顯然出自猿類種屬。


    老者把手中的頭骨緩緩翻動,用一雙昏花老眼細細端詳著,眼神晦暗,看不出任何表情。突然一陣猛烈的山風吹過,老者那隻穩定有力的手,不知為何哆嗦了一下;手中的頭骨跌落地下,便骨碌碌沿著山坡往下滾。老者神色大變,像是弄丟了一件關係身家性命的寶貝似的,身形如風前掠,弓著腰,想要把那骷髏頭撿回來。


    可惜老者終究慢了半拍,哪骷髏頭隻是沿著邊坡滾彈幾下,便即跌落一邊的懸崖。


    過了很久,崖下才傳來噗的一聲脆響。


    老者眯著眼睛往下俯瞰,慘白慘白的骨頭碎片,在崖下散了一地。


    “走吧走吧,都走了,牙巴山上,就剩我一個老不死了。”老者喃喃自語道,“連你個斷尾鬼頭走了,我老不死,也該死了。小鬼頭啊,咱們牙巴山,就快沒人了。”


    老者依然麵無表情,聲音蒼涼地叨念著,“也不對啊,應該是說,沒有猴了。小鬼頭,我這就去先給咱爺兒倆,先找幾個伴去。”


    “牙巴山,還有一隻猴的。”老者的背後,一個怯生生的聲音說道。


    那老者一個錯步,迅疾轉身,麵對身後那一大兩小三個人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根虯枝盤曲的古老滕杖。老者雙眼精光暴射,殺氣騰騰,渾不似先前那個兩眼昏花的垂暮老朽。


    “紅臉兒,你還有臉說自己是牙巴山的?”老者那一頭銀發白須,逆風而張,厲聲道,“你這個牙巴山的賊兒,若不是你家那死鬼婆娘,用鄙劣手段偷了本該是斷尾鬼的哪份悟道機緣;就你這種蠢貨,也能悟道成妖?都化出人形了,得意啦?大好人間哪,花花世界啊。可惜,你紅臉兒,沒命去見識了。老子今天,就送你去陪我家斷尾鬼。”


    老者口中提及的兩家恩怨,來的路上,紅臉兒曾跟任平生提及。所以那老者看似顛三倒四的言語,任平生聽得懂。


    雖然有老大在前麵擋著,紅臉兒還是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也顧不得在小積殼跟前的麵子了。顯然,他對這位一身戰意的老者,極為忌憚。


    “你就是牙巴山的老猴王?”任平生明知故問道。


    老者那冷峻的臉上,一雙眼眸,想要望向那躲躲藏藏的紅臉兒,就再繞不過眼前這青衫少年了。他上下打量著這個不知好歹的小子,也不答話,反問道:“你是誰?牙巴山的家事,我勸你和哪個不知是什麽精怪的小朋友,都別管。我一千棍,恩怨分明,不殺無辜之人。”


    牙巴山老猴王,悟道成妖之後,曾與捕獵靈禽妖獸的賞金獵人對戰。老猴王那一戰,用那條千


    年勾陳藤杖,出棍一千,牙巴山一片百丈山崖,被老猴王出棍的罡風震塌,最終擊殺那名臨淵境的修士獵人。此戰之後,老猴王便用上了“一千棍”這個名號。


    當年生出紅臉兒哪隻母猴,本來也屬老猴王地姬妾之一。但一千棍得道成妖之後,對那些未能悟道的雌猴,便再無興致。所以哪隻母猴後來有了身孕,根本就不知是哪隻閑散野猴的種。


    哪隻母猴雖然終因缺一份機緣而未能開悟入道,卻極具慧根。在一個星孛侵鬥之夜,母猴帶著幼小的紅臉兒,偷偷來到牙巴山的山根靈樞之地,讓紅臉兒得了哪一縷星鬥相衝而降臨人間的星氣。


    而當一千棍領著自己心愛的幼子到來之時,紅臉兒母子兩個,已經不知去向。


    兩隻猴妖之間,便是這樣結下的百年恩怨。


    十數年前,哪隻已經結出金丹的金絲猴王,率領一眾妖奴攻陷牙巴山之後,將無緣悟道的猿猴之屬盡數斬殺。隨後這位以一方神祗自詡的金絲猴妖,在牙巴山上大興土木,建青遨宮,納人間美色,山水妖魅養於宮中,日夜承歡。


    一千棍戰敗之後,成了青遨宮的金杖衛士,卻沒法從那金爺手下,保住幼子的一條性命。


    任平生對這位十幾年前的牙巴山戰神,沒什麽敵意,也不打算結怨,所以直言道:“我任平生,今天隻為殺哪隻金毛畜生而來。其他無關人等,希望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


    老者那蒼老斑駁的臉上肌膚,明顯地抖動了一下。有很多年,他沒聽人說過這種斷子絕孫的豪言壯語了。


    關鍵是,說的人隻是個毛頭小子,還說得那麽若無其事。


    “我是青遨宮的金杖衛士,主辱臣死,是你們山下人自己說的道理。”老者漠然道,“你家長輩,就沒跟你講過?”


    任平生麵色不悅起來,盯著老者那一雙波瀾不起的老眼道:“自小就不聽什麽道理。若是處處要按別人的道理,我活不到這個年紀。”


    老者嘴唇翕動一下,神色木然,也沒反駁。


    都是有故事的人,看得懂有過故事的眼神。


    任平生淡淡道:“你是打算盡忠,還是盡責?”


    老者不解道:“有區別嗎?”


    任平生也懶得解釋,直接換了個說法,“也就是說,是魚死網破,還是量力而行?”


    老者略一沉吟,說道:“要我一千棍賣命,那得有值得賣命的主子。但既然是打不過人家,成了奴仆,那就隻需出一份奴仆的力氣。”


    任平生道:“很好。”


    然後,那因為先前搶撿骷髏頭骨而立身崖邊的老者,便看見那個頂著日光的少年背後,緩緩出現一把古拙鐵劍的影子。


    劍影漫天鋪蓋而來,瞬間迸發而出的濃烈劍意,似乎已經直接將此處隔絕於天地,身處其中的老者,壓抑得喘不過氣。


    身後的那一胖一瘦兩個孩子,雖然並沒有受那劍意波及,但那一股似乎能直接穿破天高地厚的威勢,還是逼得他們步步後退。


    老者身形後掠再後掠,腳不沾地,腳下的崖頂地麵,不斷被劍氣切割爆裂,坍塌。瞬息間,懸崖上一片震天巨響,十數丈的狹長地麵坍塌而下,落石滾滾,煙塵漫天。


    待到響聲稍歇,煙塵未定,那老者枯瘦的身影,已在遠處坡下,沒入那漫天


    飛起的煙塵之中。


    煙霧弄出,一個蒼老的聲音爆喝道:“好劍,你也吃我一杖。”


    話音未落,那漫天劍影的重重鎮壓之下,一道矯捷詭異的身影,穿插其中;一條滕杖如蛟龍穿雲,盤旋翻飛,終於撥雲見日,挾著一股凜冽的陰煞妖風,往任平生迎麵劈來。


    任平生身形不動,也沒見他如何出手,一道細碎白光從他手中閃出。那白光去勢之猛,直接破開了那一股撲麵而來的妖風,如星孛劃破長天,拖出一條長長的彗尾。


    隨著劈劈啪啪的一連串震響,那條橫空而來的古老滕杖,與任平生以劈空乘氣手法擲出的不歸山白石,連續數十次碰撞之後,終於雙雙力竭。


    老者身形落地,神色震驚。


    當此之時,任平生最先遞出的那一劍天怒,劍意竟然尚未出盡!


    那青衫少年也隻是持劍手腕一翻,漫天劍影,便即消於無形。收發隨心如此,饒是落在老戰神的眼中,亦是見所未見。


    雙方互出一招,並沒有分出勝負。


    任平生一手持劍,劍尖垂地;另一隻手,看似無所事事地拋起一顆石子,接住。再拋起,再接住。


    那顆擋下了老者一杖的白色卵石,赫然又回到了任平生手中。


    一千棍神色落寞,卻也無悲無哀,緩緩拄杖落地。


    “我打不過你,也攔不住。”老者喃喃道,“雖然早已不在意勝負,但還是謝謝了。”


    任平生仍然拋著那顆石子,淡淡道:“你戰力不低,對上山下的同境修士,贏麵極大。但臨淵百年,卻始終不能飛天而起,結出金丹,就這麽算了?”


    提及修為,老者的臉上,終於現出一絲淒然之色,輕聲歎氣道:“時也,命也?又或者天賦機緣,皆不我予。這些大道玄妙,終非我們這類山澤妖修所能窺見的。我牙巴山都丟了,想到列祖列宗,連死都沒臉去死。我看得出你不是修士,跟你說這些,沒意思。但既然都撞在了今天,你這小友,也有點意思;便算是種緣份吧,多說幾句無妨。”


    任平生笑意玩味,鼻子裏哼哼兩聲,“是既然決定赴死,不妨多吐露幾句心聲,好死的心安一些吧?”


    老者突然滿臉警覺,周身殺氣暴漲,寒聲道:“我一千棍打不過你這個娃娃,服氣。但我要死戰,是為部族老小,自家恩怨。你要做什麽,我不管;我怎麽做,也是自己的事。即便反了青遨宮,也是兩個王者之間的對決。生死未分,在外人麵前,我一日為仆,就不做那不忠不義之事。”


    任平生點了點頭,“好的。”


    但他隨即說道:“你要與我劃清界限,忠人之事,恪守古道,這些,我都不管。但你要殺的人裏,若是還包括紅臉兒,那就應該清楚。剛才那一劍,其實你欠了我一條命。紅臉兒既然跟了我,我就不會不管不問。”


    身後哪尖嘴猴腮的紅臉男孩,舉著袖子不斷抹著雙眼,哪怕身邊有那白胖小子神色古怪的看著自己,紅臉兒居然也沒覺得丟臉。


    這很出乎小積殼的意料。那麽囂張跋扈的紅臉兒,怎麽這都要哭鼻子呢?老爺又不是打不過那隻老猴王。


    這兩個孩子,一個有生以來,都沒聽說過有這樣的老大;另一個,則理所當然覺得,我家老爺,本就該是這樣的人嘛。


    所以二者對任平生那些言語,感觸天壤之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玄黃天際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龍圖甲丁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龍圖甲丁並收藏玄黃天際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