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贓完畢之後,方懋就立即動身,去往山界崖下的宿營地。這位大師兄並非急性子,卻受不了心裏總壓著塊石頭難得落地。


    任平生本想先與小積殼商議煉製本名物的具體章程。結果一問才知,小積殼除了懂得煉製木屬之物,對其他物品的煉製,一竅不通,更不要說牽涉大道根本,過程極為繁複的本命物煉製了。


    任平生隻好作罷,將那瓶臨冥水和廉貞石交由小積殼自己妥善收藏。今後行走天下,他會慢慢尋找煉製本命物的法門;而小積殼若能在他之前找到,則可以自己率先開始煉製。


    再者,在這片大山之中,掌控一地風水氣運流轉的小積殼,要藏一兩件物事,便是精通望氣術的任平生,恐怕都無法找到。所以東西交給他保管,最為穩妥。


    除此之外,從那青遨宮搜集而來的一些暫時用不上,又不舍得拿來換錢,或者不懂物性,不明價值的天材地寶,靈物法器,都暫時交由小積殼妥善收藏。


    行走江湖間,錢財不露眼,重寶不傍身,這是古訓。


    至於那把橫煙劍,品秩極高。且不說那光潔如鏡麵,劍氣縱橫的劍身,單是那千年崖柏煉製成型,飾以烏金裝具和紅鬆石鑲嵌的劍鞘,就是件價值不菲的老物件。劍鞘本身,也是經過仙家開光施法的攻伐法寶。


    在西喬山那段時光,任平生耳濡目染,也認得了許多山上仙家器物的等級劃分。一般以品秩高低,法力強弱,可分為靈器,法器,法寶,神器四類。到了法寶品秩的東西,中小宗門之中,已經是相當於傳家寶一類的存在;而像西喬山這樣的豪閥宗門,則可以做到每出一位宗師,宗門便饋贈一件與其本身修為合道的法寶。


    像總計拿得出五件法寶的青遨宮,放到道家門戶之中,若不考慮徒眾修行的花費,其實也勉強算得上一座小宗門了。隻不過真正的宗門,有那百年千年的薪火相傳。一個個徒子徒孫,都是自家子弟,雖然花費巨大,卻有源遠流長的香火情分。而青遨宮,則不過是他金敖以力壓妖,各種威逼利誘嘯聚而來的烏合之眾,自然就無需耗掉修行路上的一座座金山銀山了。


    所以青遨宮能攢下五件法寶,還有其他無數天材地寶,靈器古物,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麽本事,都是挖自家牆腳,涸澤而漁的做法。


    這些瑣碎事做完,任平生就加倍的百無聊賴。給施玉清做了推血,卻隻堅持了兩炷香的功夫,就被那胖子推推搡搡,趕他出去了。施玉清知道那種施為,對起死回生有奇效,但是到了養傷治病的階段,就沒有太多作用了,反而是要耗費對方精元真氣無數。為今之計,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靜養,輔以藥石治療,靜待恢複。


    任平生獨自一人來到空地邊緣,眺望那蒼茫密林的深處,暮靄沉沉。


    “平生哥哥,你今天好像有心事。”背後突然傳來小姑娘的聲音,把任平生嚇了一跳。


    今天好像真的弱了很多啊。若在平時,沒有人能悄無聲息來到背後,而不被任平生提前發現。


    “沒有的事,就是今天打得有點累了,想自己歇歇。”任平生應聲很快,卻沒來由的有些慌張。


    程程走到他身旁,低著頭,“是不是因為曦蓮姐姐走了?其實你可以一起去的,玉清哥哥,有那小積殼和一千棍伯伯照顧就行了。你留下,也幫不了什麽忙。”


    任平生不答,卻搖了搖頭,神情淡然。


    程程聲音高亢了些,“那就是說,你不走了?”


    任平生這會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欲言又止。


    “平生哥哥,謝謝你。”程程這突如其來的話風一變,倒是讓任平生有點尷尬起來。


    “你不恨我?”任平生反問道。


    程程連連擺手,有些著急,“怎麽會呢,我從來沒恨過誰。那會兒,我就是……有一丟丟的傷心。但後來我也知道了,你用我嚇退那個唐伯伯,卻也因此而救了我。要是那時候你就被唐伯伯抓了,或者打死了,這會兒我也早死了。所以咱們兩條命,其實早連成一串了。所以我……更多的還是想謝謝你。”


    任平生轉回頭去,望著遠方,“程程,很多事情,你其實可以更加隨意一些。你才十二三歲的年紀,偶爾想哭就哭,想鬧就鬧,其實也沒什麽不好。沒必要處處想著別人,尤其是年紀比你大的人。總是這樣的話,你自己很委屈,別人也很尷尬的。”


    “對不起……”程程手足無措起來,“其實我也沒覺得怎麽委屈啊。真的就是那樣想的。”


    任平生微微點頭,收回視線,眼神誠摯地看著她的眼睛道:“還有什麽話,就問把。今天你問什麽,我都答。所以不用有顧慮。”


    程程終於神色自然了些,隻是語氣仍然有點惴惴,“真的什麽都可以問嗎?如果我說錯了什麽,你不許生氣啊。像你自己說的,我年紀比你小嘛。雖然你說錯了,我是十四了。”


    任平生眼神堅定道:“放心,說話算話。”


    程程的第一個問題,醞釀了很久。


    “那一次,如果我爹沒有出現,或者出現了,卻沒有攔住唐叔叔。你會……真的刺下去嗎?”好不容易問完,卻又連忙陪著笑補充道,“其實那時候,我一點都不怕,還覺得有點期待。終於不用天天看著爹娘那麽絕望的眼神了。”


    任平生愣了愣,沒想到小女孩的心結,竟然還在這裏!


    “我不知道。”他坦然承認道,臉上毫無愧疚,“那種事情,沒辦法有如果。”


    那一劍,是他全力施為的一劍。這也是事先跟程墨今明言的,若後者沒有本事及時製止,那麽後果,就無需猜測了。唐太忠是什麽人?任平生若有一絲一毫的弄虛作假,都不可能瞞得過對方。


    程程有些失望,小小年紀,那幽幽的一聲歎氣,很讓人心生憐惜。


    任平生咬咬牙,終究沒再解釋什麽,而是鄭重其事交代道:“程程,今天以後,你已經無需藥石調治,隻需要跟從前一樣,潛心修煉即可。但是你那個剛剛完整的家,是不能回去了。而且從今往後,隻要你還沒有本事掌控整座西喬山宗門,那麽就必須隱姓埋名,不讓任何山上人,知道世間還有你的存在。否則,無論是你爹,還是你玉清哥哥他們,這一番心血,就都白費了。”


    程程小聲道:“更多的,難道不是你和曦蓮姐姐的心血嗎?可是我不明白,西喬山到底怎麽了。我爹還是宗主呢,為什麽要那麽小心提防。那些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們,其實都很好的……平生哥哥,你被關在哪裏一個多月,是我爹錯了。等回去的時候,我一定跟他解釋清楚,他會相信你是好人的。”


    任平生神情落寞道:“我是不是好人,沒那麽要緊。總之,這不但是我的意思,也是你爹的意思。之前他不肯告訴你,是因為總覺得那已是你最後的時日,想讓你……少些憂愁。但如今你活下來了,有些事,不管你心裏接不接受,都得照做。”


    程程狠狠地點了點頭。


    “平生哥哥,如果我一直跟著你……和玉清哥哥他們,是不是山上人就找不到了?”


    任平生搖搖頭,“那樣的話,你很快就會被找到。而且下一次,沒有人救得了你了。他們太強大,我打不過的。”


    程程沒再言語,眉眼低垂,隻是臉色有些蒼白。


    “等到見不著了,像我這樣的人,你別想起,就會過得更舒心些。”任平生道。


    “為什麽?”如同一隻突然受了驚嚇的兔子,程程變得有些激動,“平生哥哥,雖然你從沒跟我說過多少自己的事情。我夢見你,那張臉都是模模糊糊的,可就是還會夢見……”


    “我沒說過?”任平生有些愕然,隨即了然,自己的確沒有跟她有過太多言語。


    “那我今天,話就多些吧。我就是個擅長毀壞,但不懂得維護;擅長揮霍,但不懂的珍惜的人。自小如此,改不了了。所以無論對誰,你也好,你說的哪位曦蓮姐姐也好,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我遇到過的人也好;想起我,隻是徒添煩惱而已。而且我走過了那麽多的地方,一直在努力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要讓人想起,更不要讓人經常提起!”


    任平生記憶中,好像自己極少能把話,說得那麽順暢。然後瀟灑一笑,問道:“做得到嗎?”


    “嗯,我不會的……”程程的聲音,幾乎隻有她自己能聽見。不知哪裏鑽出來好多脾性頑劣的猴子,用那尖利的指抓,不斷抓撓著她孱弱的心髒。可是,程程始終學不好聲嘶力竭地發泄出來。


    但任平生還是聽清楚了,“那就好……”


    隻是內心之中,卻似乎沒有絲毫變得輕鬆。


    不輕鬆又如何,事實如此。自從離開了不歸山,能遇上的人,何人不是過客;能到的地方,何處不是他鄉?


    萍水相逢,最好的結果,就是都相忘於江湖間。


    程程站在原地,呆呆地目送任平生走向山上。


    任平生沒有飛身掠行,而是在那越發昏暗的暮色之中,徐徐而行,直至身形完全隱沒於那深山老林之中。


    那一夜,在坳口那邊宿營的方涼道院學子,在藥王橘樹下秉燭夜談的老少三個妖魅精怪,還有那青遨宮那瑤池邊,白玉床雙的眾星捧月,盡皆無眠!


    藥山之巔那驚天的動靜,轟隆不絕,天地震顫,持續了一整夜,直至旭日初生。


    因為藥山西邊,並無一塊雪片落下,所以大家都能估計得到,這座雪山的東坡,那不知累積幾萬年的玄冰積雪,應該已經崩塌殆盡。


    午夜之時,方懋小心起見,曾飛天窺視。


    隻見藥山之巔的皚皚雪原之中,劍氣縱橫,天崩地裂。一個瘦小的青影,如癡如狂,一把鐵劍風卷殘雲,砍下半座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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