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位少爺,怎麽一個人那。按說像你們這些大家大族出來的,哪怕是謹慎起見,故意不顯山不露水的,可也得帶幾位侍從保鏢不是?”殷承夏作為掮客再不濟,但與人寒暄的本事,還真是跟他蹭百家飯一般,隨手沾來,自然而然。這會兒他已經跟任平生並著腳步,走了好一陣子。


    “當然了,像你們攜重金這些行走江湖,他鄉置業的,深藏不露也是種實力啊。幹我們這一行的,哪個是懷揣了三瓜倆棗就咋咋呼呼,哪個是韜光養晦謀一份安穩物業的,一目了然,眼珠子轉幾下,就都打好了鬼話人話的腹稿。不過你放心,且不管這一行的其他掮客如何,我殷承夏,也是靠江湖朋友給幾分薄麵混下去的人,不長那種勢利眼。來者是客,買賣大小,咱們都是一視同仁的。再說了,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少爺看上那處田地,那座宅子,不管如何難啃,咱們有的是那幾分街坊情分不是,什麽事不能談,什麽事不好談?”


    “良心中介,誠意跑腿啊,咱不昧著良心賺哪欺負外鄉人言語不通的差價。”


    “我說少爺,有沒有看上的,你倒是給句準話啊……”


    殷承夏說得口幹舌燥,怎奈那看著比自己起碼嫩了三四歲的青衫少爺,就是一聲不吭,默默走路;既不表示討厭,也不打算搭理的樣子。


    殷承夏終於哀歎一聲,不再言語。卻也並沒放棄,雙眼仍是滿含那份淬煉精純的笑意,默默看著那位年輕的過客,亦步亦趨。


    好不容易碰上一個沒有三言兩語賞個滾字的,老子就跟你耗上了。


    就算做不成痛宰外鄉人的千秋大業,好歹先解決幾天夥食啊。


    “怎麽不說了?”沉默了好一段路,這位架子比天高的青衫年輕人,總算主動說話了,“不錯,我是來置業的,可你說了半天,就是沒說到點上。”


    任平生瞥了那笑容可掬的家夥一眼,說道:“你說的那些東西,我都沒興趣。”


    殷承夏心思電轉,飛快地查漏補缺,最終的結果,也沒漏什麽了啊。


    “少爺,您要知道,趕在這個冬季之前,咱這白竹垌,還隻是那座破落城池邊上的一處窮鄉僻壤啊。都是些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戶,一村兩三百戶,連家像樣的地主老爺都沒有出過。真就這麽些東西了。要知道買大賺大,可落馬城那邊,稍稍像樣的宅子鋪子,早炒上天價去了。咱們這兒,宅子不好,買下來可以再建嘛。田地不多,可隻要生財有道,經營得法,那也是細水長流的千秋產業啊。想在好多腰纏萬貫的外鄉財主,不都是在這裏為了一畝三分薄田,都要爭個頭破血流……”


    對方既然有了反應,殷承夏自然不能錯失良機,有的沒的,先吹個天花亂墜再說。


    任平生出手示意他打住,慢條斯理道:“誰說我要那鋪子宅子,那東西再好,一顆銅錢一棟我都沒興趣。我要的,是山頭。你能弄來不?”


    “山頭!”殷承夏頓時一臉苦瓜相,“少爺,雖說人不可貌相,再說了您還背著劍匣,是有些山上仙家的氣派。可那些個外地仙家找山頭,不是這樣找的啊。找到了合適的山頭,沒有西喬山那些仙師們的關照,誰敢擅自買賣?”


    殷承夏伸出一隻手指,指著上空比劃道:“神仙,見過沒?從那雲上飛過,咱們這些個老百姓,不分貴賤,都得跪地叩拜迎送的主。現在這白竹垌的山頭交易,都歸他們管呢。”


    任平生眯著眼看他,“也就是說,這買賣,你做不來了?那就請兄台自便罷……”


    殷承夏暗暗咬牙,麵上卻不動聲色,連連擺手道:“哪裏哪裏,不是我殷承夏吹牛。這白竹垌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的物業掮客,還真沒誰敢拿下一座山頭的。至於我嘛,朋友多些,平日裏隔三差五一起喝酒的,也有好幾個家族裏的血親祖宗,是那山上人。有一個的同堂叔公,還是位得了道的金丹客。咱幾家,都是鐵打的關係。要是連我都搞不來,別說整個白竹垌,就說整個落馬城,真沒別人拿得下了。”


    任平生笑笑,這種無傷大雅的牛皮,他懶得說破。占人命理,望人氣機,便知貴賤順逆,那需要這麽多廢話。


    “肚子餓了?正好我也要找個地方用餐,地頭不熟,不如勞煩兄台先帶個路?”


    驟然間轉移的話題,讓殷承夏愣了愣。交易什麽的,那是急不來的水磨工夫,而就當下的境況,任平生這話,還真說到他心坎裏去了。


    “可不是,一早上忙到現在,都是些小打小鬧的買賣,七八畝地,兩棟老宅子。這不連早點都沒顧得上吃呢……少爺您找我帶路,可算是找對人了。這地方擱兩三個月前,都還沒有什麽餐館酒肆呢。都是最近外地人多了,才開起來的。哪家味道純正,價錢公道,我殷承夏一清二楚……”


    那老有門路的掮客殷承夏,好在酒至微醺時,還能清楚指出那方涼道院的方向。那地方不難找,白竹垌就那麽幾座丹霞山頭,更何況是巍巍呼高高聳立的主峰。


    酒壺山,狗跡湖。


    一處庭院廣闊,屋宅甚多的建築群;但並沒有那鱗次櫛比,飛簷翹天的種種花樣。就隻是那一座座清幽敞亮的講堂書屋,有書聲琅琅,鳥語花香。


    狗跡湖畔的堤基上,有個任平生的“熟人”在哪裏徘徊悠轉,既似是在賞景,又似在等人。


    確切地說,這為熟人就某些方麵而言,還可算是任平生的半個同道中人。


    都是因為堪輿風水認識的嘛。


    趙玉恒,章太玄的得意弟子。確切地說,在青牛坪論道時,任平生就認得了他。又因任平生被掌律堂長老唐太中逼得走投無路,劫持程程為質時,趙玉恒也認得了哪個性格陰狠,敢於叫板西喬山的青衫少年。


    隻不過後來也知道了,那是程墨今為了讓女兒安然脫身,掩人耳目的一出雙簧戲。


    兩人之間真正的照麵,是在那藥山上,趙玉恒從雲海中被師叔汪太中打落地下,又在地下好一頓臭罵。


    任平生本來打算順道跟方懋打個招呼的,畢竟是一起砍過人,一起殺過妖,又一起發了財的準師兄弟。但既然有那位“熟人”在,而且看那家夥的狀態,不似一時半會就能離開的樣子,任平生隻好作罷。


    正事要緊,沒必要在這裏多惹麻煩。


    所以認了方涼道院的地點之後,他便悄然離去,出了白竹垌,道曠野無人出,如一道青煙飛掠,去往西北山區。


    他決定去見識一下據稱地主願意倒貼送出的那座“鬼山”。那座鬼山的事,也是先前酒桌上,殷承夏說者無心,任平生聽者有意,隻不過不動聲色,把該問的都問到了。


    請殷承夏吃的這一頓飯,還真不冤。買山的事,本來已山重水複疑無路


    ,沒想到那家夥酒後微醺時,聊著聊著,竟然聊出了些眉目。


    白竹垌那幾座丹霞山頭,除了無論如何不肯轉手的方涼道院酒壺山之外,其他的,早已經名山有主,不可能再賣了。


    再有就是,白竹垌周邊一馬平川的,直到西北二十多裏外的兩州邊界,才另有一片山區。可那地方實在太過偏遠,加上很多山上的堪輿高手親臨看過,一方窮山惡水,沒什麽價值,也就無人問津了。


    尤其是那座鬼山,本名二祖峰,山勢雄奇,古鬆迎客,雲霧繚繞,看著是風景獨好。也不知百年千年之前,到底是什麽人起的這麽個古怪山名。


    幾十年前,那位本地戶籍的山主人家,姓鄧,世代貧寒。不但如此,此家人每一代的子孫,男丁人數都不少,卻個個早夭,最終成人得以娶妻生子者,都成了一根獨苗。


    原本有好幾代的家主,還以為是屋宅風水作怪,請了好幾個當地有名的先生相地擇日,搬了五六次家,那幾代人終身勞碌的收獲,就都耗在搬家一事上了。怎奈無論搬到哪裏,都是一般的慘淡遭遇。到最後那兩三代,走投無路,隻得又回到自家山上,過的都是草寮避風雨,糠麩填口腹的日子。


    其實這家人到此時已知自家祖祖輩輩不曾逃脫的厄運,全賴自家名下這座二祖峰。


    家中田宅財物,早已變賣光了,唯獨這座二祖山,欲要白送給人,都沒人肯與他們家簽那一份山契。甚至二祖峰低處緩坡那些肥沃山地,你就無償贈給鄉鄰耕種,都無人願意接手。


    也就是五六十年前,聽老一輩說,也是該那鄧姓山主時來運轉。那天一家人大清早到山腳地裏幹活,竟發現那片麥地中,躺著個不知死活的年輕乞丐。鄧姓山主久居山中,對一些常見傷病,有判別之力。所以細察之下,發現那年輕乞丐,不似本地人,應該是勉強支撐到了此地,便饑寒交加之下昏了過去。


    鄧姓山主大喜,連忙與老婆一起將那人抬會家中,又是熱敷又是灌湯,終於將那命懸一線的年輕乞丐救醒了。


    那乞丐也是個知恩圖報自然,而且有力勤快,幫著自己的恩公一家開山種地,什麽髒活累活都幹;也不求回報,一日三餐啃著粗麥夾糠麩做出的窩窩頭,依然自得其樂。


    就這樣過了些時日,地裏的莊稼收成之後,鄧姓山主便與年輕乞丐說了自己心中的打算。扯了個謊,說是有親戚在外鄉發了財,感念那點骨血香火之情,加上外麵產業大了,也需要人手照看,所以請他們一家都搬過去,連宅子產業,都幫忙給置好了。


    鄧家人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祖祖輩輩傳下的這座山頭;窮鄉僻壤的,賣也不值幾個錢,再說也沒人買不是……


    鄧氏家主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把那白得一份產業的外鄉乞丐,說得那叫一個感激涕零,就差沒跪下叫聲爹了。


    結果不言而喻,那位外鄉乞丐簽了地契,得了這座山之後。頭幾年,確實是順風順水,加上人本來勤快,也掙下了些身家,還娶了個模樣不錯的姑娘為妻,生了一堆的子女。


    然後,跟那鄧家山主的境況如出一轍,看著一個個的子女長大,又看著一個接一個的夭折死去。


    那一帶山村,本就規模不大,村場不聚,人丁也稀疏。當地人都姓鄧,唯獨那做了冤大頭的外鄉山主,姓姚,到如今應該傳到三四代人了。姓姚的壯年男人,永遠隻有一個,所以很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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