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奄奄一息的任平生抬到醫館之後,自知幫不上的申功頡主動離開。自從取得了那份夫子認可的機緣,申功頡這幾天也著實有點忙。先從同窗好友開始,進而發展到許多鄉鄰好友,甚至連老父親當日同僚的子弟,都紛紛擺酒道賀,恭喜這位落馬城的執絝頭子的輝煌人生,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眼看就要成為一位大道可期的山上仙人了。


    盡管方涼夫子那不知何種法門的修行,在人們心目中遠無法與西喬山的正統道法想比。但那道玄真觀的大門,別說一座小小的落馬城,整個青蘋州,又有幾人能進得去?


    隻要是入了修行道法之門,在普通百姓心目中,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沒有人會考究你何等境界,何人門下。


    不像作為陳太極的記名弟子,申家與象山一脈都對此秘而不宣,申功頡取得哪方無字石印之後,逢人就牛氣哄哄,牛皮吹上天。且不說入道修行是件如何了不得的事情,就憑他申功頡在本城的麵子,主動給出了由頭,那些個豬朋狗友,還不都得輪番上陣,主動獻殷勤?


    所以如今那家夥,幾乎夜夜笙歌,酒氣熏天;但從不會誤了他白日上學,下午上山抬人。


    申功頡隻是有點奇怪,那位原本不能算名正言順的通道中人,初識不久,卻已經關係莫逆的西喬山弟子,最近好像都不見影了啊。眼看就要成為道友,於情於理,你趙玉恒收到風聲,也起碼該有點表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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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平生悠悠醒轉之時,赫然發現正在運轉一座符陣的二師父,手舞足蹈,念念有詞,滿頭大汗。


    老少二人湊巧對視一眼,老者的眼神,瞬間瞪大;那無比虔誠的神色,也變成了一臉嫌棄。


    “你說你,也就一座小山頭而已,犯得著這麽不計死活?你一條小命就算最終能保住,我這把老骨頭,不都得給你累散了哦。”


    老卦師那近乎招牌的牢騷怪話,任平生見怪不怪,艱難笑道,“師父,你今天這符陣,偷工減料了吧?要不這會兒,我都該能起來畫符了。”


    亦真那幹癟修長的手,高高抬起,又稍稍降下一些,最終在徒弟的腦殼上不痛不癢的敲了一下。亦真暗自歎氣,爆栗子這事,自己終究是斯文人啊,做得遠不如那打鐵佬那麽行雲流水。


    歎氣歸歎氣,老卦師手腳還是麻利得很,幾張材質貴得讓人肉疼的符籙祭出,那座枯木逢春陣的幾處陣腳,瞬間靈氣豐沛數倍,流轉不息。


    任平生隻覺陣陣清涼滲透肌體,沁入心肺,再由人身各處經脈,周流如織。一身傷口,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生肌愈合。


    “師父,虧得你今天湊巧還在城中,要不然今天這身傷,可就懸得很那。”任平生沒話找話。


    難得那刺頭小子拍一會馬屁,亦真那溝壑縱橫的老臉,舒緩不少,“湊什麽巧,山上的木宅,都給那胖小子早早給完工了;現在開鑿山道的民伕,又都有那小樹蔸和陳天石他們看著;沒我老人家什麽事啊。我這勞碌命,坐不住嘛;所以現在每日都在酒樓裏坐堂算卦。你別說,盡管為師一向盡量低調,早些時日,在落馬城還是打下了不少名聲,如今城裏人遠道而來,跑到白竹垌去求簽問卦的,真不少。我看你們道院,有錢人家的子弟,好像也不少啊。年輕人求上進,不先弄清楚運道方向怎麽行。所以你那些個同窗好友,但凡有什麽迷惑之處,也可以給人家指條路嘛。一則有益自家酒樓人氣,二則咱們這老本行,也不能因為有了點錢,說丟就丟了……”


    任平


    生點頭如雞啄米,很後悔剛才說錯話了。


    不出所料,師父說教過後,又是一通指點。今晚畫符的數量,又得見漲。


    一夜無話,白日上課,也是按部就班打瞌睡。反正那位林道清先生的課,隨便睡。


    所以這第三天,任平生上山之後,很意外的竟然沒有下來。正好在日暮之時,李曦蓮卻從雲海之下安然走出,扛著那根長達丈餘的古藤根須,手持一把無鞘寶劍。


    且說今天任平生在秘境之中,依然是先去了一趟後山那座石壁跟前。既然確認是周成的那份機緣的顯化之地,任平生換了個法子試試。他在那石壁跟前徘徊良久,最終帶著種自己打碎牙齒和血吞的狠勁,掏出了一張價值連城的“穿山符”。


    穿山符的品秩,值錢;剛剛見識過神仙錢的任平生,知道哪怕是尋常符紙,隻要承載了一道中等品秩的穿山符,按照銀子的價格折算,起碼能值十顆上清銖。普通中等人家的一座屋子,大概也就值兩顆上清銖;尋常百姓,那是一輩子都不可能攢下這萬兩雪花銀的。但相對於那無價也無市的多同符紙,那符籙本身的這點價值,不值一提。


    所以一道符籙輕飄飄;拿在任平生的手上,卻有萬鈞之重。終於狠下心裏念動符咒,符膽轟然炸開,靈氣快速四散,片刻間籠罩整座山崖。


    眼前那座不知屹立幾百萬年的堅固石山,整個山體突然間變得如溪流水波,晃蕩不已。


    任平生驚得目瞪口呆。以往所畫符籙,即便是暖樹巢罡符這種品秩的,能施展出來,最多也是一地靈氣導引之功;能改變天然實體的,見所未見!


    那麽穿山符之後,再往上的符籙,或者說組成某種更強的符陣,玩一個山河倒轉,移山填海,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吧!


    景象詭異,任平生不敢怠慢,稍稍望氣,感覺這片符籙靈氣還能支持一時三刻,於是一咬牙一低頭,就鑽進了那顯化如水的石壁之中。


    穿入石壁中,果然沒有碰壁,在山體內就如同潛水而行,不但阻力相近,而且眼前近處的岩石文理,岩層形態皆清晰可見。


    在石山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跟鳧水尋魚差不多的境況。


    隻可惜一刻鍾過去,縱橫搜尋半座山體;別說什麽機關洞府,就連道可以容人的石縫,都不多見。


    因看符籙靈氣即將流盡,任平生猶在石中;搜山過半,沒理由就這樣半途而廢啊。


    所以任平生又是一道穿山符祭出。


    趁著第二道符籙靈氣的加持,他“遊弋”搜尋了整座石山。


    蛇鼠占據的隧道土穴,倒是見過一些。除此之外,再無異常之處。


    兩道價值連城的符籙,就這麽打了水漂,任平生一言不發回到那座雲海崖畔,眼神陰冷。


    別讓我悲天劍在手,再破一境;否則老子第一件事,就是到這兒來,一劍劈斷這座雲海的那處雲腳。再一劍把那座電光雷火交織如網的雷池,搗個稀爛!


    一不做二不休,任平生從芥子囊中取出上百張各式符籙,和一本紙張發黃的薄薄書冊。其中一張符籙,當然就是幾次差點讓自己送了小命的那道暖樹巢罡符。


    隻取了百餘張符籙,是因為任平生知道一旦身陷那座雲海雷池,自己拚了小命,最多也就能支撐眨幾下眼的功夫。片刻功夫能祭出的符籙,不可能再多了。


    最初跟方懋的推衍,打開《枕中集》一座最簡單的小天地,也就需要這百來張符籙。


    如果這座小天地能讓自己在雷池中,支撐個一時半刻,倒可以再試試另一種辦法。


    所以主意打定之後,任平生不假思索,念動符咒。暖樹巢罡符的符膽靈光迸散開來,雲海崖畔的青衫少年身影,瞬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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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也就幾間破茅屋,外加一個破敗籬笆院落拚湊而成的酒肆,中年容貌的瘸子掌櫃,百無聊賴;坐在院中一張酒桌上,看天上雲起雲生,看路上風來風去;就是卷起的塵沙消失,這位身材幹瘦的中年男子,都要眼神憂鬱幾分;也許是見到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對人來人往早已淡漠麻木了,卻對這些細微物象的曇花一現,容易觸景生情。


    瘸子掌櫃突然眼皮一挑,目光透過疏落籬笆,望向路之盡處;雙眸光彩熠熠。


    他一直坐在桌邊不動,耐心等候。直至遠處路上那個黑點,現出人形;再到那獨臂少年一手持劍,走入院中,來到自己身前。


    瘸子笑而無聲,卻很開心,“回來吃那餘著的酒飯?”


    “是的。”傅同銳淡淡答道。他就在同一張桌子,與那老板相對而坐,橫劍桌上。


    瘸子老板卻沒有起身,隻正了正身形,神色肅然。


    傅同銳似有感應,突然抬頭,望向那迎風招展的殘破酒旗。


    刀劍醉。


    傅同銳這才發覺,酒旗雖然殘破,但那三個大字卻是完好無損。而且當此之時,先是那三個大字隱隱現出金色,飛速流轉;繼而那金色大字突然化作一片金色劍光,砰然散開,鋪天蓋地。


    傅同銳端坐不動,眼鼻觀心。


    若是在進入劍塚之前,他還會驚詫於這生平僅見的盛大劍光。


    但如今,傅同銳隻是靜靜坐著,坐忘入靜,神遊那鋪滿天地的劍光之中,將其中道道凝成實質的劍道氣運,歸攏入自身天地,一絲不苟,點滴不漏。


    金色劍光愈加熾盛,照得天地如同鍍了一層金箔。刹那間,金光耀眼的山川湖澤,道路人家,鳥獸草樹,白雲炊煙……凡一切可見之物,盡數顯化為萬千金色文字。那凝聚天下劍道精髓的金色文字,遊離天地人間,山川湖泊。各處河山的神靈精怪,陰神鬼物,還有那人間善惡之人,荒野剪徑大盜,都變得神色貪婪,目露凶光;所有的人鬼神靈,都開始如癡如狂地奔跑跳躍,企圖捋取那些漫天飛舞的金黃文字。


    傅同銳的人身識海,穩坐那方金色天地,如道人修行,讀萬卷經,行萬裏路,無亂花迷眼,無歧路迷蹤;無惡人當道,無惡鬼懾魂;無讒言迷誌,無美色迷心……


    萬千金色文字,遊曆山河之後,又紛紛聚攏一處,歸入傅同銳的魂天識海之中。


    天地寂寂,歸於原色。


    眼前還是那座破落酒肆,坐下還是那張粗拙木椅。而隔桌相對的,卻不見了那寒酸落魄的中年掌櫃。


    一位容貌肌膚冰清玉潔的二八女子,身段有那山巒起伏,峰回路轉之妙,身上紗衣輕薄半透,幾近毫無遮掩。


    隻是那女子卻豪無羞赧之色,清純如水的一雙眸子中,便隻有眼前的獨臂少年。


    女子盈盈屈膝,施了個萬福,朱唇輕啟,那聲音如珠落玉盤,“劍奴嵯峨,見過人間劍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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