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和光時常想,老天沒給他一顆夠聰明的頭腦,大概就是為了給他一副好身體吧。三下兩下,衛和光就漸漸掌握了滑冰的技巧,二十分鍾過去,他已經可以撒開池安的手,隨心流暢地滑行起來。


    他穿著一件長長的黑色羊絨大衣,在藍色的天,白色的雪,藍色的冰的映襯下,像一隻黑色的蝴蝶,輕盈地飛旋起來,他越滑越快,追著池安,圍著池安,逗她,鬧她,嚇她……


    真是教壞了徒弟嚇死師父,池安被他鬧得一驚一乍,惱羞成怒地追著他打。


    兩人打鬧之間,一個不留神,衛和光衝出了冰道,栽進了清掃後堆出的雪堆裏,池安緊隨其後,一個前趴也栽進了進去。


    池安的心神也被撞得一蕩,定下神來就發現自己趴在衛和光身上,她比衛和光矮了十六公分,趴在他身上像個小孩子,隻覺得他又寬廣又結實。


    “這要是夏天該多好……”池安遺憾,隨即臉紅地爬起來。


    幸好,雪堆厚實卻不堅硬,兩人衣服厚實,衛和光從雪堆裏爬起身後,身上並沒有受什麽傷,池安鬆了一口氣。


    衛和光往回滑了兩步,腳步姿勢有點別扭,不似之前靈動。


    池安立刻問:“腳不舒服麽?”


    “有一點崴到,一點點。”


    池安當即拍板回家,天寒地凍,崴腳可不是小事,何況他跳舞多年,身上本就大傷小傷不少,恐怕是舊傷複發,得趕快回去休息才行。


    回到家門口時已是下午三點多,冬天太陽落山早,夕陽已掛在山邊枯紫樹梢,照得雪山金黃。


    衛和光堅持說自己不用去醫院,


    “我跳舞這麽多年,傷也受過不少,脫臼扭傷什麽沒碰見過?你給我一瓶藥油,還你一個跌打大夫。”衛和光一臉輕鬆,表示這不是什麽大事。


    池安看他一路上走回來,腳步雖然不是健步如飛,卻也沒什麽痛苦的表現,當下稍稍安心,道:“那好吧,我去買藥油回來,你先回家歇著。”


    衛和光走到家門口,突然想起了什麽,轉回身對池安道:“我也要去買點東西。”


    池安不解:“我幫你帶就行了。你腳不舒服,不要亂走。”


    “不不不,我要自己去買。”衛和光堅持要自己去買。


    “神神秘秘,扭扭捏捏。”池安不再跟他爭,隨他去。


    衛和光走出沒兩步,想起了什麽,又轉身回來,伸手道:“老婆,撥款。”錢都放在池安那裏管。


    池安一張鈔票甩出去,掩麵逃走,“胡說八道什麽!”


    衛和光笑了一聲,一邊一瘸一拐地走著,一邊想起白金昨天晚上在電話裏的焦急:“你們進行到哪一步了?”


    “啊?我們啊……玩得可開心了……”


    “哪一步!牽手了吧?”


    “……還沒。”衛和光心虛。


    “你們得抓緊呀,一起開錄的兩組裏麵,有一組已經牽手了,另一組連吻都接了,你們倆當過家家呢?再不著急人家都能上爸爸去哪兒了!”


    “我……我有數……”衛和光虛弱。


    “你有個鬼,你要是有數就不會到現在都沒拉上小手!明天你倆必須有個實質性的突破!”


    衛和光心中滿足,看,他一個突破,把池安弄得臉紅心跳的。


    思及此處,衛和光咧開嘴偷笑起來,又覺得在大街上一個人笑成這樣太傻,於是捂起嘴繼續笑,喃喃道,“真可愛……”池安害羞的樣子真可愛。


    ——


    池安買完了藥油,揣在懷裏往回走。


    “小安!”


    身後一道久違的聲音響起,聽著耳熟,池安轉過頭來,卻見舅舅向她快步走來。


    舅舅和媽媽長得很像,方臉,幾粒小雀斑,一雙三角形、讓人心中不適的眼睛。


    舅舅對池安熱情極了,走近了熱絡道:“怎麽回來也不跟我們說一聲呀?什麽時候回來的?”


    池安勉強笑著回答:“剛回來,也是工作,就沒打擾你們。”


    “嗨,一家人說什麽打不打擾!你現在是大明星了,全家都跟著你臉上有光呢!”


    舅舅臉上的熱絡親近是那麽理所應當。


    全家指的是誰呢?爺爺奶奶早在爸爸十幾歲時就已病逝,隻留下爸爸一棵獨苗,姥爺姥姥在她十歲時相繼去世,家族人丁稀薄,“全家親戚”隻剩下一個舅舅,一個小姨而已。


    “小安呐,這麽巧碰上了,上我們家坐會去唄?”舅舅邀請著。


    池安毫不猶豫地拒絕著:“不了,謝謝舅舅,我還有事。”


    “能有什麽事,連上舅舅家待會都沒空了?”舅舅說罷便伸出手過來拉她。


    池安強忍著心中不快,躲開他的手,道:“您家我就不去了,有什麽事您直接說。”


    不用猜都知道,沒事找她,他才不會叫住她。


    舅舅好像有點兒不好意思的樣子,訕訕地收回手道:“瞧你說的……舅舅家不是種水稻嘛,這兩年行情不好……”


    池安點點頭,適時地露出惋惜的神色,示意他繼續。


    舅舅見池安不給自己台階下,咬咬牙繼續一臉理所當然道:“你能不能讓咱家也上上節目,給咱家打個廣告,賣賣貨?”


    池安心裏冷笑一聲,她現在就是說要給他單開一檔節目,專門幫他賣水稻,他都不一定聽得出是罵他。


    也許就算聽出來了也會點著頭說“那就麻煩你啦。”


    池安哪會給他半塊磚頭的台階?臉上立刻做出很為難的樣子,對舅舅客氣道,“舅舅你以為我是什麽大明星呢?我其實也就是一個打工的,當初為了還你們那筆錢,跟公司簽了十年的合約,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都得聽他們的,一個鬧不好就要賠錢,哪能想做什麽做什麽呀!”


    舅舅十分不相信的樣子,不死心道,“那咋可能呀?我看網上主播們隨便做做廣告吃吃東西,掙錢簡單死了,你都已經成明星了,怎麽會還不如他們呢?”


    池安賣慘地搖搖頭說,“唉,其實我們比主播慘多了,看著光鮮亮麗的,其實手裏根本沒錢,人叫我說一我嘴裏不能有二,說錯了一個字都要挨罵的。”


    舅舅又含混了兩句,見池安咬緊了口風,連賣慘的表情也浮誇得幾乎毫不掩飾,活脫脫把他當傻子哄,臉上再也掛不住,悻悻地走了。


    池安也繼續走出幾步,在路口避讓過一輛車後,她不再抬步向前。


    她情緒很糟,又不想帶著這股低氣壓回去,索性站在原地平複起心情來。


    她知道她的借口破綻百出,連最表麵的功夫都做得很難看。


    此刻,她就站在這個生活了多年的路口,往前走五百米就是她曾經的家。


    十一歲那年,媽媽賭輸了回來,拿她出氣,把她扔出門,叫她出去別人家住,她不想看見她。雖然是夏天,入了夜卻還是涼颼颼。


    她跑去敲舅舅家的門,舅舅家原本亮著的窗戶,噗地,滅了。


    這導致她後來一直對那種帶滅燈的相親節目過敏。


    小姨家常年在外打工,家裏是沒人的,餘嬸嬸要半年後才搬來這裏,那一晚,她又氣又怕又難過,最後,認命地抱著她們家的大黃狗,在牆角睡了一宿。


    再後來,爸爸的病情診斷書一出來的那天,媽媽立即卷了家裏所剩無幾的存款,搬空了半個房子,拋下她們離開了。


    為了湊錢給爸爸治病,她受盡了心酸。


    “舅舅,我沒有別人可找了,求你了……”


    “小安,不是舅舅不幫你,已經花了不少錢了,當然了,這錢你以後長大了再還就行了,不還…不還也行。可你看你爸這個病,治了不也是白治嗎,別浪費這個錢了……”


    ……


    “小安,不是舅舅不幫你,人沒都沒了,你就跑嘛,你跑了醫院自然會處理的……”


    可憐的老池,打了一輩子工,對誰都一副笑臉,最後撒手人寰時,卻連辦身後事的錢都沒攢下。虧得餘嬸嬸和街道辦的大娘聽說了,幫池安籌了點錢,好歹讓老池過身後有個去處。


    “他們沒錯,”池安看著漸漸落下的夕陽,臉上帶著異樣的淡笑,像是自嘲,比雪還涼,“沒有誰有責任,一定要幫我們。”


    此話說完,池安臉上的冷笑收斂,眼中一片''天地間孤身一人''的冰然。


    她張口,似在對別人宣告,又似在勸服自己:


    “那麽,現在,我也沒錯。”


    我早已沒有親人,在這個世上,我孤身一人。


    池安大腦裏那根敏感的弦再次繃緊。


    衛和光買完了東西從遠處走過來,看見池安站在路口,臉色青白,問,“池安,怎麽還站在這?”


    池安回過神,心緒一鬆,回答道:“見到認識的人,就多說了幾句話。你去買什麽了?”


    “給。”


    是一雙鵝黃色軟羊絨的手套,還有一頂頭頂帶著毛球球的可愛帽子。


    衛和光見池安似乎心情不好,也並不多問,給她安靜,假裝酷酷地往屋裏走。


    池安陰霾的表情被鵝黃照亮,小聲道,“……謝謝你。”


    酷仔這次倍兒帥,勉強忍住了傻笑。


    ……


    池安剛走進院子,院外一個聲音響起。


    “小安,聽說你回來啦?”


    是她的小姨。


    池安歎了口氣,該來的總是要來。於是回頭招呼著,“小姨。”


    按理說,見了親朋,尤其是在站在自家門口這種敏感地界,無論如何都該寒暄一句:“先進屋。”


    池安卻一個偏旁都不吐,假裝不經意地堵在院門口與她說話,整個人拓在紙上就是一句加粗的:“沒事兒您就趕緊走。”


    小姨見她並沒有請自己進門的意思,心裏不禁罵著:“家教不好的玩意,當明星也當不長久。”


    “小姨有什麽事?”


    “嗨,咱們不都是一家人嗎,來找你還非得有事嗎?”小姨臉上笑得熱絡,心裏已經辱罵池安百八十遍。


    池安也不痛快,這兄妹倆輪流上陣,一家人前一家人後地惡心她。耐心越發被消磨耗盡,脫口而出:“瞧您說的,那當然了。”


    沒事你來找我幹嘛?


    小姨被池安一堵,本來想再客套兩句的話仿佛被池安一拳塞回嘴裏差點噎死自己,臉上頓時青紅一片。


    池安看著小姨精彩的臉色,心裏不由一陣痛快,也不跟她再繞,直白說道,“小姨,有什麽事你就說吧。”


    那我還跟你客氣什麽?小姨搓搓手,假裝不好意思道,“你小姨父這兩年在外麵做買賣賠了點錢,你弟還要上學,家裏,哎呀,缺點錢……”


    “我弟年紀也大了,我記得他學習不是也就那樣?他完全可以跟著小姨父出去打工了。”池安惡意調侃道。


    “那哪行啊,孩子不上學怎麽行啊?”小姨立起眼睛來叫著,然而一對上池安似笑非笑的眼神,心虛似的突然收住了聲。


    當年話是怎麽說來著?


    “小安,你看,家裏錢也花沒了,你學習也不怎麽樣,要我說,還不如出去打打工,他們出去打工也掙得不少。”當年,她就是這麽對還在上高二的池安這樣說的。


    “小姨,錢權當我跟你們借的,你好歹讓我把高中念完。”池安近乎哀求。


    “出去打工掙錢養活自己不是挺好的!就你爹媽那腦子,什麽基因你心裏沒數嗎?你讀書純是浪費錢呀……”


    池安收回思緒,不想再跟她多言,煞有介事地點頭道,“我當年也是這麽覺得,不管聰明與否,讀書總是有好處的,小姨你現在能這麽想,我真替你兒子高興。需要多少錢?”


    小姨又尷尬又氣惱,幾乎無法繼續舔著臉要錢,可管她怎麽編排自己,錢拿到手才是要緊的,這臉先不要也罷。於是陪笑著說,“我不是來請你吃飯的嗎……這咋成了跟你借錢了……你不是當明星了嗎,要是手裏寬裕,能不能借我100萬……”


    “您還挺敢開口要……”池安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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