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迎提出回客棧的建議,其他人都沒有意見,於是幾人便結伴一起回到了客棧。


    縣試第一場結束後,需隔上兩天才會考下一場,畢竟第一場考試產生的卷子足有六七百份,考官想要完全看完,是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


    這也就是考試開始時設定那五道帖經題的意義所在了。


    帖經題,也就是填空題,考的是考生的默寫能力,看他們對典籍的掌握程度。


    那可是學子們的基本功,若是連帖經題都做不出來,那學識上肯定被認為是不達標的,後麵的文章也就不用費心思去看了,正好省去了閱卷的工時。


    可回過頭想一想,默寫句子就一定簡單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要知道學子們需要掌握的四書五經,內容何其之多。


    光是《論語》就有一萬多字,此外《孟子》三萬餘字、《書經(尚書)》兩萬餘字、《詩經》四萬字,再加上《禮記》十萬字、《春秋》二十萬字,合計就達到了四十餘萬字。


    這些內容是所有學子都要背誦的,此外,還要看字數幾倍於原本的釋注。


    雖然這部分不要求通篇掌握,但涉及麵之廣,令人心顫。


    帖經題從這些文字中挑選,要是知名章句那便罷了,大量考生都能輕鬆答出。但如果考官所選的是生僻句子呢,那可真是考驗學子的掌握能力了。


    也難怪有些人考到頭發花白了都沒能考出,實在是要背的東西太多了。


    林迎他們回到客棧後,暫時就不去想縣試的事情,他們找到老板,直接點了一些食物,爾後就湊到一起大快朵頤起來。


    好在老板也是內行人,知道考生們考了一天的試,回來後肯定精疲力盡,急需舒緩,所以提前就準備好了熱水以及各種食物。


    一通飽食,外加一場熱水澡,林迎等人終於恢複了些精力。


    今明兩晚加上明天一個白天,是考官閱卷的時間,第一場發榜則要等到後天早上,這中間有著一天兩夜的空窗期。


    都說考後是難得的閑暇時刻,因此林迎他們也沒有繼續窩在客房裏溫書。


    畢竟,考不考得過還不一定,繼續溫書也沒太大的必要。


    於是幾個人一起,便坐在客雲來客棧的大堂裏插科打諢地聊天,就連住在其他客棧的馬崇杉,也跑過來湊熱鬧。


    兩碟話梅花生,再加一大壺據說是西湖龍井的老陳茶,林迎等人難得地圍桌而坐,放鬆自我。


    恰好邊上還有幾桌,隻見十來個書生打扮的食客,正激情洋溢地述說著自己的考試狀況,說白了就像後世考試結束後,學霸們湊到一塊彼此對題的場景。


    說到精彩處,幾位學子不斷起哄,互相吹捧,被吹捧的考生得意洋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已經考中縣試了呢。


    一人吹完,又換上另一人,也在那侃侃而談,將自己的大作高調說出,顯得頗有信心。


    從自己拿到題目後是如何破題的,到破了題後又是如何入題的,這中間又經曆了哪番波折,以及引用了哪位先賢的妙句。


    全都一一道出。


    這當然又引來了一片叫好聲,在場的諸位考生也都是很給麵子。


    什麽叫商業互吹,這就是了!


    ——兄台文章作得好哇。


    ——彼此彼此,兄台的文章也不錯。


    ——慚愧慚愧。


    ——事實如此,不必謙遜。


    ——此次榜單必有弟與兄!


    ——吉言!吉言!


    ——哈哈哈,大家都是高手!


    頗有些弱雞抱團的架勢。


    當然,林迎、艾金良、馬崇杉幾人作為老考生,已經見多了這樣的場景,於是一邊喝著茶,一邊聽他們吹噓,倒也覺得愜意。


    至於駱敏和孟革,則有些不服。


    就邊上那幾桌的學識,作的文章跟白話文似的,一點文采都沒有,也有勇氣在那吹噓?


    不過見林迎他們不時點頭的樣子,他們頓時不敢張揚了,通過此次縣試,不管是駱敏還是孟革,都見識到了“天外有天”的道理,心性上也開始收斂。


    “艾師兄,難道他們做的文章很好?”


    駱敏小聲詢問。


    艾金良笑了下,自顧剝了顆花生吃起來,“好不好不重要,就當聽一聽,圖一樂。”


    駱敏頓時明白了,原來艾師兄他們也覺得那幾桌人的文章作得不怎麽樣,隻是心境與他不同,不願搭理罷了。


    他和孟革對視了眼,均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時邊上幾桌學子已經從四書文,講到了試帖詩。


    本次縣試第一場的試帖詩題目是“黃華如散金”,要求作五言六韻詩一首。


    “這道題其實沒有什麽難度……”


    邊上的學子侃侃說道:“此詩句截取自魏晉時期詩人張翰的《雜詩三首》,原句為‘青條若總翠,黃華如散金。’詩句中的黃華,指的是‘黃花盛開’的樣子,而這道題的破題要點便在這‘黃華’二字上。”


    林迎聽到這,不由點了點頭,這位說話的學子倒是有些見識,不僅知道考題的出處,還精準抓住了破題的關鍵,與剛才那些隻知道吹捧的學子比起來,段位可以說是高了好幾截。


    邊上許多學子聽了這位學子的發言後,也是一副恍然的樣子。


    當然更多的人則是一臉“當如是”的表情,顯然也有很多人,哪怕不知道詩句的出處,但也抓住了破題的關鍵。


    既然重點在“黃華(黃花)”上,那可作的試帖詩就太多了。


    作試帖詩,本身就是第一場考試中錦上添花的環節,隻要不跑題,文采差點也是沒問題的。


    “曆數古今,有關黃花的詩句不勝枚舉,在下不才,偶得小詩一首。”天籟小說網


    見所有人都認真地看著自己,先前那位學子也不藏著掖著,謙遜地一笑,爾後飽含深情地朗誦:


    “今歲秋菊嬌,花開也妖嬈。


    斜陽底下笑,青娥手中俏。


    黃花欲吐香,還道秋將消。


    風露透窗紗,飛雪似楊花。


    不怕冬來藏,鉛華成淡妝。


    黃白隨人意,博友共賞瞧。”


    “好!”


    “作得好!”


    待全詩一出,眾位學子忍不住高聲喝彩。


    那位作詩的學子更是洋洋得意,不斷地拱手作揖,嘴上說著“不敢當不敢當”。


    “噗!!”


    林迎正端起茶杯喝茶,聽完學子朗誦的詩後,剛到嘴裏的茶水瞬間就噴了,爾後目光詫異地瞧了過去。


    孟革和駱敏也是麵麵相覷。


    這種水平的打油詩,一看就是東拚西湊的,居然還贏得了滿堂喝彩?!


    看來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隔壁那幾桌學子,水平也就那樣啊。


    想來也是的,客雲來客棧地處偏僻的巷子裏,酒香還怕巷子深呢,若非林迎帶著他們來,他們也發現不了這家客棧。


    而那些自覺縣試有望的學子,在這緊要的關頭哪個不是慎之又慎?隻要囊中拿的出錢,幹嘛不在亮堂的地方給自己找一家好客棧?


    也因此,這家客雲來客棧,聚集的還真是學子當中的“三教九流”。


    林迎麵色也有些尷尬,剛剛還在心裏誇讚這位學子不同於其他人呢,結果居然還是一樣的貨色。


    且不說這首打油詩做得好不好,隻要不離題,大差不差也是可以通過縣試的,但要命的問題卻在於……它壓根沒押中題目!


    就和當初孟夫子給他與孟革出的題目一樣,孟革當初作的詩雖然辭藻華麗,但離題了,一切皆休。


    眼前這一群學子,難道沒看出他們所抓住的“黃花”,所指的其實並不是“菊花”嗎?


    雖然前人經常用黃花來指代菊花,也有不少金句流傳於世,諸如《禮記》中就有“季秋之月,菊有黃花”,唐宋以降,凡菊花也必稱之以黃花,似乎已是詩家之約定俗成,黃花一詞為菊花所獨占,如司空圖《虞原北鄉》之後聯,“老人惆悵逢人訴,開盡黃花麥未金”,李清照的《聲聲慢》更有“滿地黃花堆積”。


    指的都是菊花。


    可此次縣試的“黃花”,所指的卻真不是菊花。


    這就是這首試貼詩的陷阱所在。


    那位學子既然知道“黃華如散金”出自魏晉時期詩人張翰的《雜詩三首》,那為何就不通過詩的前後句辨別一下呢。


    那首詩全句為:“暮春和氣應,白日照園林。青條若總翠,黃華如散金。”


    都說了是“暮春”了,菊花是在春天開的嗎?


    好吧,除了秋菊之外,也有春菊,但從詩的後兩句,“青條像一束束絲絛將翠色攏在一起,黃華(花)如同撒開的金子”,就可知這裏所描述的黃花,並非菊花,而是油菜花!


    也就隻有那些學藝不精的讀書人,才會把黃花,想當然地理解為菊花。


    描寫油菜花的詩,卻對了菊花的試帖詩,可不就是離譜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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