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回神都洛邑,雖然沿長街一路走來,繁華富庶之相難以盡述,但是不管是唐治還是他帶來的人,至少今天是沒功夫去一賞洛邑景致的。


    朝廷給汝陽王賜了宅子,雖說唐治在朔北沒什麽私產,可謝家給謝小謝“陪嫁”的可不少啊。


    再加上唐大寬、段小黑這些人帶著家眷,那些瓶瓶罐罐全搬來了,也需要先安頓下來。


    不過,畢竟初到新宅,而且這洛邑的王府,其精致豪華,豈是北地建築所能比的。


    光是一個院子,也夠那些精力旺盛的小孩子摸索幾天的了。


    士兵沒有全部入城,城外有軍營,千把號人,是要輪流進城到王府當值的。


    其他時間,士卒們都要留在軍營中訓練。


    及至傍晚,安頓的事情還沒忙活完,唐治先去了冀王的宅子,又和全家人一塊兒吃了晚飯。


    隻是記掛著次日要上殿麵君,因此唐治隻小酌了兩杯,沒敢多飲,令想與兄弟開懷暢飲的唐修遺憾不已。


    次日,冀王唐仲平陪同唐治進宮了。


    大周的朝會比較少,一個月也就三回,到了女帝晚年,就更少了,她不想上朝就不上朝,反正真正的大事,也不是在朝堂上,什麽官兒都摻一嘴,大家夥兒亂七八糟商量出來的。


    昨日恰好皇帝剛辦了大朝會,因此今日入宮見駕,就不必在前朝正殿裏。


    “冀王,汝陽王,這邊請,陛下在集仙殿呢。”賀蘭嬈嬈笑吟吟地說著,迅速地瞟了唐治一眼。


    昨兒剛回來,誰都知道,她肯定要先跟家人一聚的,所以也沒有誰那麽不開眼,昨兒就張羅為她接風。


    不過,請帖已經送到義陽王府了,厚厚的一摞,“玄鳥衛”首領,可是各方勢力都想爭取的重要人物。


    頭一晚回家,賀蘭嬈嬈失眠了。


    以前,她也不隻一次出京辦過差,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


    臨夜就覺得心裏頭沒著沒落的,惹得她翻來覆去的,半天沒睡著。


    明明都脫光了的,裹著鬆軟舒適的被子,還用了她最喜歡的熏香,可就是睡不著。


    賀蘭嬈嬈也很詫異,思來想去,隻能歸結為這次去朔北時間太長,經曆的事其實也蠻多驚險,所以驟然放鬆下來,又看見自己的爹娘親人,太過興奮所至。


    冀王唐仲平看見引他們入宮的竟是賀蘭嬈嬈,不由得心中微詫,不該是由中官引他們入見麽,怎麽會勞動賀蘭大王?


    這不合規矩啊。


    賀蘭嬈嬈今兒起個大早,先入宮來見過了女帝。


    不過,這也不是由她來引見的理由,是賀蘭嬈嬈主動請纓的。


    這個孫子有十年沒見過他祖母了,賀蘭嬈嬈實在放心不下。


    唐治是她極力推薦的人,若是出了紕漏,那她豈不也要跟著丟人?


    這樣一想,賀蘭嬈嬈便理直氣壯了。


    “陛下,冀王和汝陽王來了。”


    到底是天天跟皇帝見麵的人,沒有那麽多的規矩。


    賀蘭嬈嬈進了集仙殿,隻是象征性地施了個禮,便笑吟吟地道。


    “哦,宣進來!”


    女皇正斜倚在榻上,看著一份奏章,聽見賀蘭嬈嬈的話,便將奏章隨意一放,坐正了身子。


    賀蘭嬈嬈俏生生地站在了她旁邊。


    唐仲平帶著唐治進入集仙殿,小心地看一眼母親,彎腰邁著小碎步,急急上前幾步,一個長揖到地,畢恭畢敬地道:“兒子見過母親。”


    女皇皺了皺眉:“又不是朝會,母子之間,這麽多規矩做什麽,免禮,坐吧。”


    “是!”唐仲平起身,垂著手,彎著腰,頭也不敢抬,倒退幾步,膝彎碰到椅子上,這才欠著屁股坐了個邊兒。


    女皇看見他這副德行,有些厭煩地把眼光撇開了去,落在唐治身上。


    唐治正在好奇地打量著女皇。


    他十年前的記憶中,也是有這位女皇的印象的。


    印象中,那時的女皇已經快七十歲了,可是看起來就如五十許人。


    氣血飽滿,精神奕奕,頭發還隻是花白的。


    可此刻眼前的女皇帝,雖然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但是發絲已成霜雪,銀白一片。


    倒是麵容,方額廣頤,麵容飽滿,眉如彎月,有幾分內蘊的威儀,肌膚也沒有幹癟的皺紋。


    見女皇帝向他望來,唐治這才一撩袍裾,雙膝跪倒,行了個隆重的大禮:“孫兒唐治,見過祖母大人!”


    他是十年後第一次見祖母,也是成年後第一次見祖母,自然要大禮參拜。


    “唐治?”


    “正是孫兒。”


    “好,好孩子,你在朔北,做的很好,我都聽嬈嬈說了,嗯,不愧是我的孫子。快起來吧,坐下說話。”


    女皇露出了笑容,她在宮裏,隨意的很,不僅跟自己的家人,包括近人,都懶得稱朕,而是以我自稱。


    “祖母誇獎了,孫兒也是自知難以推卻,想著他們既然想利用我,我便凡事都跟他們擰著幹就對了。其實,成功與否,孫兒也不知道,隻是盡人力而聽天命罷了。”


    女皇大笑:“你這孩子,倒是坦蕩,哈哈哈,不錯,不錯,盡人力,而聽天命,誰又不是呢?”


    女皇歎息一聲,看著唐治坐定,忽然道:“朔北平叛,你功勞第一,但是,朕把平定朔北的首功,給了丘神機,你可有埋怨?”


    唐治欠身道:“祖母若不這麽做,孫兒也想這麽建議的。”


    女皇挑了挑眉,道:“哦,說來聽聽。”


    唐治道:“孫兒聽說……神都這邊,這幾年不太平,若是鋒芒太露,對孫兒來說,不是好事兒。”


    冀王唐仲平聽得如坐針氈,要不是母親當麵,他不敢動彈,他早就跳起來大罵唐治了。


    愚蠢!愚蠢到家了!


    你怎麽連句話兒都不會說?


    你就不能說是體諒祖母,想到丘神機是祖母一手提拔的近臣,若他大敗於朔北,於皇帝威信、皇家體麵,俱有損失嗎?


    女皇有些意外,愕然道:“沒了?”


    唐治微微有些靦腆地一笑,道:“還有就是,治兒是您老人家的親孫子,再捱一兩個月,及冠之後,就能封王。已然位極人臣了,孫兒要這功勞何用?


    孫兒在‘蟬鳴寺’十年,九歲時就離開神都了。父親又是寬厚老實、從不與人爭的,和丘大將軍結個善緣兒,不是什麽壞事。”


    “哈哈哈哈……”女皇帝扭頭看著賀蘭嬈嬈大笑:“嬈嬈啊,你沒說錯,我這個孫子,是個很有趣的人,哈哈哈……”


    唐治瞟了賀蘭嬈嬈一眼,賀蘭嬈嬈臉上掛不住了,暈著臉兒申辯:“嬈嬈是說,三郎他談吐風趣……”


    女皇帝笑著擺手:“那不就是有趣的人麽?”


    她又扭頭看向唐治,道:“祖母對你,有點印象,記得有一年我大壽,你給我獻了一幅親手做的畫,小小年紀,畫的很是不錯。”


    說到這裏,女皇帝神色一正,道:“你方才說,神都這兩年不太平,那麽,你現在回來了,還封了王,恐怕很難再置身於外,你打算怎麽做?”


    “孫兒會盡量避免置身其中,如果實在避免不了,孫兒盡量虛與委蛇,哪邊兒都不得罪……”


    唐治露出一副苦瓜臉,很無奈的樣子。


    他今兒進宮,就打定了主意,女皇帝問什麽,都實話實說。


    他兩世為人加起來都沒女皇這一輩子歲數大,見識過的場麵都沒人家多,跟她玩心機?


    當然,這個“什麽都說”,也是要打引號的。


    春秋筆法的事兒,也可以春秋說法。


    八分真、兩分假的話,那麽女皇也不是活神仙,也是絕對不可能看出來的了。


    女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唐治一眼,類似的問題,唐仲平回京時,她也問過。


    唐仲平的回答是:絕不與其中任何一方有所糾葛,凡事自有陛下聖裁,兒唯遵聖諭。中規中矩的一個回答。


    這個孫子倒是夠坦白,不過這話,聽著很有人情味兒,也更可信一些。


    女皇帝忽然道:“聽說,你有一個女人,是盧龍謝家的人。”


    唐治道:“是。”


    “我聽說,她比你還高半頭,這樣的女人你也願意要?”


    唐治沒辦法說這種維秘身材的大美人兒,在他的審美中是如何的驚豔。


    他想了想,隻能道:“她,很好!”


    “怎麽個好法?”


    “由骨到皮,從內到外,都很好。”


    賀蘭嬈嬈忽然覺得鼻子一衝,就像突然深深嗅了一大口老陳醋,這個酸呐!


    女皇帝笑道:“不是衝著她的家世?”


    “謝家,在朔北幫了孫兒很大的忙,孫兒今日見祖母,正想懇請祖母,予謝家以嘉獎,咱們皇家,沒理由欠百姓人家的情兒。情兒還了,便也不欠他們什麽了。


    至於小謝,孫兒喜歡她,與謝家無關。山居十年,讓孫兒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她姓什麽,和孫兒喜不喜歡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女皇帝對這個孫子什麽看法,自然不可能全部取決於今日的一番對話。


    更何況,人是會變的,今日的看法就算是對的,也不代表以後他還是同樣的看法。


    就說唐治那倆兄長吧。


    一個回了神都,一點沒變,令人失望!


    一個回了神都,性情大變,令人失望!


    這唐治究竟怎麽樣,還要再看,今日對他稍加點撥,敲打一下,也就行了。


    所以女皇莞爾一笑,不再糾結他和朔北士族的關係,笑道:“我這個孫兒啊,在山中十年,倒是活得通透了,哈哈哈。


    不過,少年人的心性,還是該有的,可不能老氣橫秋。那麽,你對我這個祖母,又是怎麽看的啊?”


    唐治與皇帝的對話,句句出乎唐仲平的意料之外,都快要把他嚇死了。


    這時皇帝問出這麽敏感的問題,唐仲平驚得身子一跳,急忙轉頭看向唐治,神色透著央求之意。


    我的活祖宗,你可別語無遮攔了,我心髒不好,我受不了刺激哇。


    唐治站了起來,對女皇帝道:“孫兒對祖母大人,既敬,且佩!”


    女皇帝饒有興致地道:“哦?敬由何來?佩由何來?”


    唐治道:“敬祖母大人,開亙古未有之局麵。敬祖母大人,雄才大略,不遜古之名君。”


    唐仲平籲了口氣,還好,還好,快嚇死了,幸好這小混蛋突然正常了。


    這兩句馬屁,應該正拍在母親得意之處,沒事了沒事了。


    女皇帝果然露出了愉悅的笑容。


    老年人,自家兒孫哄她開心的話都是愛聽的。


    更何況唐治的話雖不長,但這兩句,恰誇在女皇帝生平自以為最得意處。


    女皇帝笑道:“你是我的孫子,對祖母,就隻是既敬且佩嗎?難道對自己的奶奶,就不親?”


    唐治欠身道:“孫兒不敢欺君,小時候,祖母大人忙於國事,孫兒沒見過祖母幾麵,後來去了放州,直至今日才得以再見祖母。


    孫兒身上流的,是祖母大人的血脈,對祖母的孺慕之情,自然是有的。但是,確實不及孫兒對父親、母親的感情深厚。23sk.


    而孫兒與大哥、二哥還有小妹之間的感情,比和父親、母親,也要更加親近一些。”


    唐仲平臉色都變了,賀蘭嬈嬈也有些不確定的小緊張,眼神兒悄悄睃向女皇帝。


    如果女皇帝發怒,她就搶先罵幾聲,把唐治轟出去,再哄哄老太太。


    女帝放聲大笑起來:“好好好,你說的對,那麽,以後你就與我這祖母,就多親近親近。”


    女帝轉首笑著對賀蘭嬈嬈道:“給我孫兒一塊牌子,今後治兒出入宮闈不加禁製。”


    賀蘭嬈嬈鬆了口氣,連忙答應一聲。


    女帝看了看兒子慘無人色的臉上,正慢慢恢複著的血色,忽地“哼”了一聲,說道:“仲平!”


    唐仲平一哆嗦,連忙站起來:“孩兒在。”


    女帝道:“你兒子,比你強多了。”


    唐仲平訕笑道:“母親過獎了。”


    女帝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你當我誇你呢?得虧你給我生了個好孫子,要不然,你簡直是一無是處!”


    唐仲平有點尷尬,挨自己生身母親的罵,本也沒什麽。


    可是當著自己兒子的麵,還有一個外人,那就有點下不來台了。


    不過,女皇帝我行我素慣了,哪管他下不下得來台。


    女皇對唐治道:“你在外麵,受了十多年的苦,如今回來了,可以享享清福了。


    有空兒多往宮裏走動走動,看看我老婆子。洛邑四周的風景名勝,也可以去瞧瞧。


    行了,知道你們在我麵前不自在,瞧你爹那副德性,我一看就有氣。你們出去吧。”


    “對我的考察期,這是正式開始了啊!”唐治心中想著,長揖一禮,恭敬地道:“孫兒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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