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治一個長揖到地,來濟臣連忙搶前一步,將唐治雙手扶起。


    旁邊那個撐傘的官員踮著腳尖兒,把傘遞出去,為了保持平衡,另一隻手後揚於空,另一條腿也懸空了。


    一瞧這人,就是大有前途的,唐治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那人立刻謙笑道:“鄙人姓嶽,嶽小洛,大王好啊!”


    來濟臣親熱地拉住唐治的手,隨口介紹道:“這是我察院監察禦史,大家都是同僚,以後多多走動走動。”


    說著,來濟臣就拉著唐治往前走,逐一介紹前來迎接的官員。


    大司空親自出迎,自然二把手三把手什麽的都要來,唐治一一拱手相見,謙遜地道:“進了這禦史台,唐某就隻是一個侍禦史,各位都是唐某的上官,大王什麽的,萬萬不要再叫了,否則,反讓唐某不好自處。”


    眾官員見這位汝陽王絲毫沒有架子,對他的觀感倒是大好,紛紛露出了笑模樣兒來。


    來濟臣貴為禦史大夫,副國相級別的大員,頂著細雨濛濛,卻是毫不在意。


    與此同時,旁邊大理寺門口,賀蘭崇敏帶著四個隨從也是策馬到了。


    五人到了門前,扳鞍下馬,雨水順著蓑衣流淌下來。


    扭頭看見這邊禦史台門口,一大堆胸前補子上繡著“禽”的官兒們,都在客客氣氣迎接唐治,賀蘭崇敏臉上便有些掛不住了。


    他這邊,偌大的大理寺門口,隻有四個衙差按刀肅立於門下,根本沒人來接他。


    不過,賀蘭崇敏卻也發作不得,索立言那是他老爹也在積極拉攏的人物,他又怎能發作。


    於是,隻好冷哼一聲,大踏步地就向大理寺門中走去。


    “站住,什麽人?”


    結果,門前的兵士立即拔刀一攔,賀蘭崇敏這個氣啊,無奈何,隻好一呶嘴兒,他的隨從忙從懷裏取出賀蘭崇敏剛領的“告身”。


    那兵士仔仔細細看過了,這才換了笑模樣兒:“原來是本衙新任的寺評事,賀蘭評事請進,您的隨從……,遵照索廷尉的吩咐,非本衙人員,亦非來此公幹者,卻是不好入內的。”


    “你……”


    賀蘭崇敏瞪了瞪眼,想起早晨父親的囑咐,隻好強壓了怒火,從隨從手中接過自己的官服、官印和告身,氣咻咻地就走了進去。???.23sk.


    ……


    雨中的南市,就如一幅“清明上河圖”。


    一隊胡人牽著駱駝,慢悠悠地走在濛濛細雨中,悠閑地尋找著客棧。


    運輸的河渠旁,柳樹上拴著幾條長索,牽住了河畔的小舢板。


    幾隻烏蓬船兒,船工已經鑽進了船艙,任由小船在風雨中自由自在地飄搖。


    河畔一戶人家,院子裏養的十幾隻鴨,縮著脖子、收攏著翅膀,安靜地站在雨幕中假寐。


    一位行人肋下挾著匹布,手上撐著一把油紙傘,匆匆行走在小巷子裏。


    茶博士難得清閑,揣著袖子站在屋簷下,旁邊小泥爐上坐著的水壺,噗噗地吐著熱氣。


    酒旗在風雨中飄搖,一位算命先生摟起了卦攤兒,正無奈地躲在一個破舊的小亭下避雨。


    靠天吃飯的他,看來今天要沒了生意。


    唐修提著他的寶貝馬槊,腳步匆匆地走進了小亭。


    他剛讓匠人給他的寶貝馬槊量好尺寸,約好了取貨的日期,付了定錢,便出來了。


    本想著雨不大,結果雨水忽然粘密了些,好不惱人。


    “唉,早知如此,該帶一把傘的。”


    唐修正在噓歎,一位姑娘雙手舉著一個籃子頂在頭頂,腳步輕盈地跑進了小亭。


    她向唐修嫣然一笑,摘下腰間的汗巾,沾了沾臉蛋上晶瑩的雨水。


    唐日天的眼睛亮了,是她!那日在南市見過的粟特少女。


    唐修忍不住道:“姑娘你,我來南市時曾經見過,你是在這南市做生意的麽?”


    小安青黛搖頭一笑,道:“我來南市,隻是給一位……親戚送些親手做的小吃,我是在‘酒仙樓’做事的,不常往南市裏來,小郎君怕不是認錯了人。”


    小安青黛的叔父的確曾在南市做生意,不過他不是坐商,是行商。


    貨物銷售一空後,便購了大周的貨物,帶著駝隊再走西域路去了。


    青黛來南市,隻是看望安如意罷了。


    隻是女兒家臉嫩,她的情意又不好吐露,所以才對安如意謊稱自己的叔父就在南市經商。


    唐修一聽,搖頭道:“不會錯,不會錯,姑娘你生的如此別致,我怎麽可能認錯人?咦,你是在‘酒仙樓’做事的麽?我曾去往‘酒仙樓’吃酒,怎麽不曾見過你?”


    青黛道:“我父親是‘酒仙樓’的廚子,我是在後廚幫傭的,小郎君沒見過我,也不稀奇。”


    唐修一聽,抱不平道:“就姑娘你這身段兒,模樣兒,居然隻是‘酒仙樓’後廚的一個幫傭?你們掌櫃的是不是瞎,暴殄天物啊!”


    青黛六歲半的時候就來到中土了,自然聽得出他是在讚美自己。


    粟特人對於當麵讚美並不覺得唐突,她嫣然一笑,道:“多謝小郎君讚賞,其實人家本來確是舞姬的,還是領舞呢。”


    這樣一說,唐修頓時驚咦一聲,歪著頭,上上下下打量青黛幾眼,恍然道:“你這樣衣著樸素,我就沒認出來。我看過你舞蹈,就是你,我特別喜歡你那個舞姿,頭一甩,長發飛瀑一般飄揚……”


    青黛聽了,驚喜道:“小郎君當真看過我舞蹈呢,那是我自創的一個動作,還好看麽?”


    唐修連連點頭:“好看,好看,我要不是那天喝醉了,一定要請姑娘你近前一見的。你明明是頭牌舞姬,怎麽跑去後廚幫傭了?”


    青黛無奈地聳肩,道:“我們那兒還有個舞姬,隻比我略遜一籌,後來,她嫁給了我們掌櫃的……”


    “懂了!”唐修大抱不平:“真是豈有此理。我明兒就呼喚友,去‘酒仙樓’吃酒,點名要看你的舞,我倒要看看,你們掌櫃的請不請你出來,他奶奶的。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粟特人可不介意把芳名告訴陌生男子,不過聽他這麽問,青黛也不禁想,他莫不就是為了套我的名字才這麽說?


    盡管如此,想到有機會重新做舞姬,而不是在煙熏火燎的廚房幫廚,青黛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道:“我姓小安,名青黛。”


    “小安青黛,好名字!”


    這時候,那算命先生滿臉堆笑地湊上來:“公子,我觀公子印堂……”


    “滾!”


    “有紅鸞星動……”


    突然被唐修罵了一句,他瞪眼時挺嚇人的,那算命先生嚇得一哆嗦,趕緊閉嘴,就想退回去。


    唐修卻一把拉住了他,兩眼放光道:“繼續說,說的好,有重賞!”


    算命的慣會察言觀色,一瞧他那猴急的德性,再一瞧旁邊俏生生的大姑娘,算命先生心領神會,道:“咳!我觀公子,紅鸞星動,這位姑娘,臉泛桃花,分明是有夫妻緣份啊!”


    “砰!”一錠銀元寶砸到了算命先生手中,唐修郡王一天的俸祿沒有了。


    “繼續……”


    算命先生登時來了精神:“從公子的麵相來看……,請把手張開……,公子的生辰八字可否見告……,公子且說一個字,本麻衣神相再占一卜……”


    唐代官員俸祿有銀錢、祿米、人力、職田、月雜給、常規實物待遇和特殊實物待遇等幾部分組成。


    全部折算成現代的貨幣購買力的話,一品官一年相當於工資一百七十三萬。二品官一年一百三十六萬。依次遞減,九品官一年約十四萬。


    當然,這個工資比起宋朝來,還是寒酸了,不過已經是十分驚人了。


    唐修是郡王,從一品,一年的俸祿全部折合成錢,相當於現代一百五十多萬,就這雨中一卦,就被算命先生掙走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


    但是,唐修很開心,算命先生也很開心。


    青黛姑娘則覺得,這位拿錢不當錢的公子哥兒,看著怎麽這麽招人恨呢?


    你嫌錢多咬手,你送給我呀,就這麽往外丟,個敗家玩意兒!


    ……


    “貴人出門風雨多啊!”


    簽押房裏,來濟臣笑吟吟地道。


    嶽小洛殷勤地給來濟臣和唐治上了茶,堂堂監察禦史,搶了小廝的差事,卻是甘之若飴。


    來濟臣擺了擺手,嶽小洛便會意地哈了哈腰,眉開眼笑地退了出去。


    來濟臣繼續笑道:“結果,大王一到,這春雨便來了。”


    唐治欠身笑道:“今後,唐治就要在來公門下聽用了,自當執下屬本分,來公切勿再以大王相稱。”


    來濟臣哈哈一笑,道:“這不是還沒有正式交接嘛,不妨的,不妨的。咳,昨日,來某就已收到消息,曉得汝陽王要來禦史台觀政。”


    觀政,就是實習、學習如何處理政務。來濟臣說話很客氣,委婉地就消除了唐治以郡王之尊,要屈身其下的尷尬。


    “為此,來某很是費了一番思量,琢磨著,給大王一個什麽職務,才能讓大王你既能清楚了解禦史台的相關政務,又不至於讓大王你過於操勞。”


    來濟臣捏著頜下稀疏的胡須,瞟一眼唐治,道:“我禦史台,有台院、殿院、察院三院。台院事務,分別由八位侍禦史負責。


    知雜事侍禦史為首,總判台事。料理的事務太多,以大王的身份,我這禦史大夫也做得,隻是畢竟不曾接觸律法,倉促之間,恐怕為難,所以不作考慮。


    總判之下,是知彈侍禦史,輔佐總判,事務不但一樣的繁雜,而且為人副手,奔走來去,那也是不便讓大王做的。不如這樣……”


    來濟臣展顏笑道:“第三、第四兩位侍禦史,是各自負責一攤兒的。第三侍禦史,負責京城百司各種律法相關事務,因為簽押房在東院兒,稱為‘東推’。


    第四侍禦史負責地方諸州各種法司事務,簽押房在西院兒,稱為‘西推’。大王一時間,隻怕沒空兒了解天下諸州情形,所以,便任這‘東推’,如何?”


    唐治聽得昏頭轉向,拱拱手道:“來公太客氣了,唐某新來,對我大同律法,尚不甚了了,安排到諸侍禦史最末就好。”


    “使不得,使不得,萬萬使不得!”


    來濟臣連連擺手,你若瞧他模樣,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他跟法司四大天王中排名第二的大酷吏聯係起來的。


    “讓汝陽王做一個‘東推’,來某已經惶恐了,怎麽能屈居眾侍禦史之末,如果大王別無疑議的話,那麽……”


    來濟臣端起茶杯,抹了抹飄在上麵的茶葉,笑吟吟地道:“咱們就這麽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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