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治見到來濟塵的時候,第一眼竟沒認出他來。


    才幾天沒見而已,來濟塵穿著便袍,胡須打了綹兒,發髻亂蓬蓬的,眼窩發黑,好像一直就沒睡過安穩覺。


    在他的公案上,高矮錯落地擺放著許多的卷宗。


    一群群的台院禦史、殿院禦史、察院禦史要麽送來新的卷宗,要麽前來領取卷宗,要麽匯報自己負責的部分的最新進展。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但是來濟塵卻能準確而迅速地切換自己的思維,接上每一個人所敘說的問題。


    交給他的卷宗,他看也不看,直接一放,必然是在相關案件人員的那一摞中。


    向他索取的卷宗,他隨手一翻,抽出來的就正是對方所需要的部分。


    唐治不禁看得歎為觀止,果然能成功的人,就沒有一個簡簡單單。


    你可以鄙視他的為人,可你不能輕視他的本領。


    平庸的壞人,坐不到這樣的位子。


    “唐侍禦?”


    來濟塵忙裏偷閑,直接提起茶壺,狠狠灌了一口釅茶以提振精神。


    放下茶壺的時候,他才看到唐治:“你從神武衛回來了?”


    唐治急忙上前拱手:“是,下官回來了。這裏有兩樣東西,需要大司空看一下?”


    來濟塵很客氣,對他笑了一聲,先狠狠揉了揉通紅的雙眼,這才接過書信和請柬。


    唐治能以禦史台侍禦史的身份去暫時接掌神武衛,這個安排一出來,來濟塵就知道人家汝陽王到來禦史台,絕不會威脅到他的大司空位置。


    說不定就是為了“殺良冒功案”,人家特事特辦,進來摻和一下。


    既然沒有利害衝突,來濟塵對唐治便真的客氣、親切起來了。


    “這是……什麽意思?”


    來濟塵帶著笑容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抖了抖信件,問唐治。


    “這是燕八劍的夫人交給下官的。下官去宮裏複命時,皇祖母問起下官在神武衛經曆,下官不敢有所隱瞞,曾提及此事。皇祖母也看過這信了。”


    來濟塵臉上陰晴不定,道:“聖人怎麽說?”


    “有罪者不可放過一個,無罪者不可牽連無辜!”


    來濟塵沉默片刻,打了個哈哈,道:“老夫知道了,關於燕八劍的案子,老夫會妥善處置。”


    “那樣最好,大司空正忙,下官便告退了。”


    “且慢,你那‘殺良冒功案’,可有進展?”


    唐治搖了搖頭:“棲遲碼頭大火,這線索便斷了,一時沒了頭緒。”


    來濟塵道:“坐等,是等不來線索的。這件事發生了江南,唐侍禦要想把這案子查個水落石出,隻怕還是要去震澤湖才能有所得。”


    頓了一頓,他又道:“大理寺早就派了人去江南了,我禦史台,不可落於人後。”


    唐治道:“下官明白,那些人可以把提調進京的人一網打盡,但是當年明目張膽做下的潑天大案,江南地麵上不可能沒有知情人或苦主了。


    包括許諾,她當時才六歲吧?是誰把她救了,又把她藏了起來,將她養大成人?這些,她都沒有交代,如果能找到收養她的人,想必就是一個重要證人。


    下官不慌,原因就在於此。近日,下官會再提審一審她,江南總是要去走一遭的。隻是,她是關在大理寺,咱們隻是協審,這……要提審她,怕是不方便……”


    來濟塵嘿嘿一笑,道:“你放心,賀蘭崇敏去滎澤了,滎澤若無所得,必去江南。而且,大理寺的天牢,現在由我禦史台兼管,你要提審她非常方便。”


    唐治道:“既如此,那下官知道怎麽做了,下官告退。”


    來濟塵點點頭,目送唐治出去,又往候在旁邊的一眾禦史中一掃,一指其中,道:“嶽察院。”


    嶽小洛個子矮,正踮著腳尖兒站在幾位禦史中間,一聽召喚,趕緊擠到前邊來。


    來濟塵將唐治交給他的書信和請柬遞給了嶽小洛。


    燕夫人通過唐治將這證物呈了上來,就算聖人不曾看過,他也是不便視若無睹了。


    要少辦一個人了,來濟塵很遺憾。


    來濟塵低聲道:“燕八將的案子,交給你去辦,他如今,可已受了刑?”


    嶽小洛幹笑道:“呃……是的,已經受了不下五次大刑了。”


    來濟塵眉頭一皺,道:“那就比較麻煩,人,是要放的,畢竟聖人發話了。但是具體怎麽做,你懂得?”


    嶽小洛連連點頭:“懂懂懂,下官明白,大司空放心。”


    “嗯,去吧!”


    嶽小洛連忙跑回自己的簽押房,將正忙碌著的司直、司錄等一眾屬吏喚到麵前。


    “燕八將這個人,盡快結案,把他放了。不過,謀反一事雖與他無關,但本官不信,他的屁股就幹淨的不沾一點屎,你們去,多多少少尋他一點過錯出來,省得他出去後胡說八道。”


    幾名屬吏心領神會,接過嶽小洛遞來的書信和請柬,便去籌措此事了。


    ……


    唐治回到自己的簽押房,燕夫人正坐在那裏,強捺緊張,擺在她麵前的茶一口也沒動。


    一見唐治回來,燕夫人馬上站了起來,緊張地道:“大王?”


    唐治安撫道:“燕夫人不必擔心,聖上已經發過話的,你還怕出什麽意外麽?隻不過,要結案,也要走個流程。


    我方才去過大司空處了,當真是人人忙得腳打後腦勺,隻怕燕將軍還要在禦史台待個三兩日才能出去。”


    燕夫人一聽,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忍不住熱淚橫流,又要下跪。


    唐治連忙攔住,一番勸撫,說是這邊一要放人,馬上通知她來接人,若三日還無消息,她可以再來找他。


    燕夫人得了唐治這句話,這才千恩萬謝地出去。


    自從法司四大天王上位,他們抓人,一向是站著進去,橫著出來。小罪進去,大罪出來。能免罪,能活著從裏邊再走出來的,寥寥無幾。


    如今總算是吃了顆定心丸,燕夫人對唐治的感激可想而知。


    唐治送走了燕夫人,想起來濟塵催促的案子,便道:“唐大寬、段小黑他們呢?”


    唐治雖然回來了,但南容女王帶著二胡,率領他的親軍還在神武衛。


    唐治雖然不覺得神武衛會出什麽問題,但是小心為上,還是把徐伯夷和成語兄弟也留在了那邊。


    有徐伯夷的心機、南榮女王調兵遣將的能力,神武衛中真有什麽人想暗中搞些小動作便也不容易。


    而禦史台這邊,現在除了形影不離的小跟班羅克敵,便隻有他從朔北帶回來的律政三劍客了。


    羅克敵道:“如今禦史台上下,所有的人都派上了用場。他們三位,負責管理禦史台和大理寺兩邊所有監獄事務,此刻想來正在天牢那邊。”


    唐治道:“那正好,你去找找他們,叫他們把許諾提來,本官要再審。”


    羅克敵答應一聲,便匆匆離開了。


    唐治再回到自己簽押房,不禁大皺眉頭。


    方才回來,隻顧答對燕夫人,沒有仔細看看自己這簽押房。


    如今一瞧,不光公案上擺滿了各種待辦的卷宗,旁邊還有許多原本放在其他放間的雜物,如今因此一些房間騰出來做為關押犯人的所在,所以裏邊的東西都搬出來,堆得到處都是。


    唐治搖搖頭,回到後院往右一拐,進了自己的小休息室。


    還好,還算給他留了一塊淨土,也就這兒沒有被亂七八糟的雜物所充塞。


    唐治打開櫃子,換了身便袍和輕便的鞋子,到了院中,便使開了一趟拳法。


    在這冷兵器時代,能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對一個人的幫助太大了。


    所以唐治一直勤練不輟,風雨不誤。


    衙神祠內,一共關了五個女犯,許諾此時正倚著供桌,貼著供台假寐。


    供桌上躺了一個受過刑的老婦,不時哼哼唧唧幾聲。


    牆角處也坐了兩個,肩並著肩,卻並沒有說話。


    在一個牢房關得久了,大家都很木訥,也沒什麽話題可以聊了。


    此外還有一個女犯,卻是那個因受賄而入獄的刑部主事新納的小星。


    看她年紀,不過二十六七,尚未受過刑罰,容色依舊嬌媚,仿佛熟透了的一枚蜜桃兒。


    她本是風塵中的女子,原以為上了岸,立馬就做了這麽大官的如夫人,是她的大福氣。


    哪知道,才做了一個多月的官夫人,便成了囚犯,實是心有不甘。


    正自怨自艾,唐治換好便服,從那小屋中出來,在院中打起了拳。


    那女子聽到虎虎拳風,便走到窗欞邊,向外望去。


    ……


    “多謝葉主事,多謝葉主事,葉主事對唐某,真如再造之恩呐!”


    唐停鶴抱緊了官服、印信、告身,激動得心花怒放。


    吏部主事葉弘祖矜持地一笑:“本官隻是秉持一顆公心,為朝廷選官罷了,安樂侯要謝,該謝朝廷,不該謝葉某。”


    葉主事很滿意,安樂侯唐停鶴固然是虎落平陽,可是,他的私產並未被查抄。


    北朔王府幾代人的積蓄啊!


    所以,唐停鶴才有偌大手筆,直接一幢豪宅,加一個百媚千嬌的美人兒。


    葉主事受了人家好處,也是真辦事兒,這不,就給唐停鶴謀了一個肥差。


    加度支郎中銜,權知廣陵鑄錢使。


    廣陵可是西京、東京之外,大周第三大繁華城市。


    而鑄錢使,也是個肥差,唐停鶴自然眉開眼笑。


    千恩萬謝地離開吏部,唐停鶴都沒回府,立即去了軍營,拜見義父丘神機。


    丘神機坐鎮軍中,不得稍離,他在自己的寢帳中接見了唐停鶴,聽了他說出所任官職,不禁撫須微笑。


    “好!很好!為父曾囑咐他,給你往南邊調,熬上幾年資曆,也洗一洗北邊的背影。他倒是真上了心,人家的好處,你要常記心頭,知恩圖報。”


    “是是是,義父教誨,孩兒牢記心頭。”


    丘神機欣慰地一笑,又將聲音壓低了些:“我朝,共有七處鑄錢司,廣陵鑄錢司是第四大鑄錢司,有鑄爐八口。


    你此去,可以避開動蕩,在那裏,要好好掌握本務。等來日……,那時是要鑄新錢的,你若能造出本朝最好的錢,便是一樁大功。到時,朝中自有為父替你說話,明白了麽?”


    唐停鶴心領神會,激動地道:“義父放心,孩兒知道怎麽做了,此去,定不負義父希望!”


    萬種豪情,油然而升。


    唐停鶴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熱血沸騰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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