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塘河畔,楓橋。


    一艘畫舫,悠然而來。


    顧沐恩正負手站在河畔,看著對岸一個江湖賣藝女子,手持長竿在走繩索,忽然看見船來,不禁露出微笑,連忙舉步上前。


    畫舫在岸邊輕輕停下,一個青袍秀士正立在船頭,看見顧沐恩,也是麵露微笑,遙遙便一拱手。


    船夫搭好了跳板,那位年過三旬的青袍秀士便腳步輕盈地走下船來。


    顧沐恩長長一揖,笑道:“盧兄啊,西京一別,已有三載,兄風采依舊啊。”


    “哈哈哈,沐恩賢弟,好久不見啦!”


    那姓盧的秀士笑吟吟地扶住顧沐恩,神情十分的親切。


    這位姓盧的秀士,名叫盧俊文,乃是關隴大族子弟。


    三年前,顧沐恩曾往西京遊曆,當時就是盧俊文負責款待的。兩人也因此建立了友誼。


    如今盧俊文遊曆江南,來到姑蘇,顧沐恩做為地主,自然也要殷勤備至。


    兩人寒喧一陣,顧沐恩便邀盧俊文同車而行。


    這江南地麵,寬闊筆直的街道著實不多,所以大行其道的主要是肩輿。


    但關隴貴族,多尚舊俗,所以顧沐恩特意準備了牛車,與其同車而行。


    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繁華,這牛車本來就慢,又有行人阻路,走的就更慢了。


    車上,盧俊文笑道:“江南景致,與關隴果然大不相同。賢弟,這姑蘇尤其地繁華呀。”


    顧沐恩歎道:“還好吧,盧兄來的不是時候,若換一個時間來,便可看到,我姑蘇繁華,尤勝今日十倍。


    可如今多事,商賈皆是有點風吹草動,便見機回避的人,要不然,便是方才那楓橋碼頭處,隻怕舟船擁簇,兄想靠岸,也要頗費一番功夫呢。”


    盧俊文奇道:“這姑蘇出了什麽事,影響如此之大?”


    顧沐恩曬然,便將唐治到了姑蘇,大肆抓捕官紳,大興牢獄,攪得官民俱皆不安的事兒說了一遍。


    盧俊文道:“原來如此。”


    他雙眼微微一眯,沉吟道:“這位汝陽王,不對勁兒啊……”


    顧沐恩如遇知音,喜道:“是吧?我就說,他是為美色所迷,為了討那美人兒歡心,不惜禍害我江南官紳。”


    盧俊文搖搖頭道:“為了一個女人?隻怕未必。”


    顧沐恩一怔,道:“那盧兄的意思是?”


    盧俊文緩緩地道:“沐恩賢弟,你好好想想,當年殺良冒功一案,是誰人所為,誰人獲利,誰人受害?”


    顧沐恩道:“當然是調來江南平叛的客軍所為並從中漁利,而受害的,卻是我江南士紳百姓。”


    盧俊文微微一笑,道:“那麽,汝陽王該多多尋訪受害的江南百姓,去異地抓捕那些曾經禍害江南地方的軍將才是,他為何要大肆抓捕江南官吏?


    這算什麽?這不是有苦主告狀,有強盜劫掠了他家,這大老爺不由分說,先把苦主摁在公堂上打了一頓板子麽?”


    “嘶~~”顧沐恩憬然,感覺唐治所為,確實有些不合情理了。


    盧俊文又道:“賢弟方才說,汝陽王在城外軍營中,建造了大批牢房,要用來關押與‘殺良冒功’一案有關的人?”


    “不錯!”


    “嗬嗬,我還是那句話,‘殺良冒功’的,是客軍,他們十二年前就已離開了江南,如今在姑蘇城外造那麽多牢房,打算給誰住?”


    “咦?”


    顧沐恩越想越不對,越想越覺得不解其用意,不禁沉吟起來。


    思量半晌,還是一無所得,顧沐恩見盧俊文含笑不語,不由心中一動,忙拱手請教道:“盧兄,何以教我?”


    盧俊文歎道:“賢弟是個忠厚方正的君子,難怪想不到他汝陽王的險惡用心。”


    顧沐恩動容道:“險惡用心?”


    盧俊文道:“當年,客軍下江南,本是為了剿滅震澤湖匪,還江南百姓以安寧來的。結果呢,他們卻比湖匪還湖匪,不但縱兵擄掠,還要殺良冒功,將死者安上一個反叛的罪名。為兄擔心,舊事會重演啊……”


    顧沐恩略一思索,一拍扶手,駭然道:“難道,這唐治要打著為受害的江南士紳洗雪冤屈的名義,再誣指一些江南士紳為殺良冒功一案的罪犯同謀,占其錢財,害其性命?他……他不敢如此胡作非為吧?”


    盧俊文淡淡一笑,道:“也許,是為兄以小人之君,度君子之腹了。想要知道是不是如此,我們隻需拭目以待,看他會不會對江南士紳名流下毒手,便知道了。”


    顧沐恩臉色沉重地點了點頭:“盧兄說的是,聽其言,莫如觀其行,弟倒要看看,他是否真的如此狼子野心!”


    此時,隨著從沙洲過來的商船靠案,名士陳琛被汝陽王派兵抄家,悍然將陳琛一家老少放火燒死的消息,也在姑蘇悄然傳播了開來……


    ……


    有朝廷返還許家桃花塢及諸多財產的事打樣兒,其他當年曾被誣指為通匪的士族大戶人家,開始紛紛到行轅來告狀了。


    其中有些,是本家就有當時正在外地,或者僥幸未被殺死的子侄,這些年來隱姓埋名,如今現身舉告。


    也有那當年隻剩下旁支旁係,就如許家一樣狀況的族人,來的就相對晚了些。


    有許諾前車之鑒,他們花了點兒功夫,打聽到自己這一族沒有本家出現,這才趕來鳴冤。


    如果發現本家子弟出現的旁支,他們第一時間卻是在忙著轉移資產……


    沙洲那邊,鳳凰台大火還引燃了左近的幾處房屋,直到大火熄滅以後,南容女王才找人檢查火場。


    一般上縣配忤作三人,中縣配忤作兩人,下縣配忤作一人。


    沙洲如今還沒有自己的專用忤作,南榮女王讓沙洲巡檢司幫忙,找了兩個當地搞殯葬的團頭兒來撿骨。


    鳳凰台的火燒得實在是太大了,溫度之高、燃燒時間之長,足以將許多屍體煉化。


    兩個團頭兒捱到第二天,才能進廢墟。


    他們在廢墟裏又忙活了兩天,才撿出了一些沒有煉化幹淨的骸骨。


    但是這場大火中一共燒死多少人,撿出的骸骨屬於何人、屬於幾人,卻是無從辨認了。m.23sk.


    南榮女王無奈,隻好將枕荷塢陳琛的旁係別支族人還有幾個大小管事,提押前往姑蘇受審。


    押著人回來,行程就慢了。南榮女王便先派了兩名騎兵趕回報信兒。


    燈下,唐治一邊泡著腳,一邊看著南榮女王的來信,對這個結果頗感意外。


    葉紅蘇招供的次日,他就派騎兵趕赴沙洲了,這個反應不可謂不快。


    可是,陳琛那邊竟已有所準備了!


    看來,這個陳琛早就派人盯著自己的行蹤了。


    大隊人馬的調撥,又無法瞞過別人耳目,這才被他掌握了自己的行動。


    隻是,陳琛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掌握了他的鐵證,就敢玩舉家付一炬的把戲,實在是不合情理。


    不合理,可它又真的發生了,那麽其中就一定有它的道理,隻是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唐治查“殺良”案,準備了四張網。


    第一網想要什麽效果,會讓對手產生什麽反應,他自然是有過一番預判的。


    如今順著預判的思路一琢磨,就大概明白了陳琛“自盡”的目的。


    “嗬~~~”


    唐治輕笑起來,他開始有些期待陳琛出招了。


    唐治想了想,拿起桌上一個銅鈴搖了搖,障子門兒一開,便走進一個侍衛。


    唐治道:“去,把許諾姑娘請來。”


    侍衛答應一聲,便轉身走了出去。


    許諾和綠扇所住的小樓裏,兩女都剛剛沐浴,披散著半濕的秀發,正坐在燈下聊天。


    昏黃的燈光,映著兩張潮紅的俏臉,宛如夜中的兩朵曇花。


    “許諾姑娘。”


    小樓裏,有李塵宇夫婦派過來侍候的小丫環,在樓下聽了那侍衛傳話,便跑上來:“汝陽王請你過去呢。”


    許諾一呆:“現在麽?”


    小丫環點頭道:“是的呢。”


    “啊,好……”


    許諾有些慌張,忙不迭拿起外套,剛要穿上,忽又想起頭發還披著,趕緊又去挽頭發。


    綠扇看不過她沒頭蒼蠅似的模樣,一拉她的手腕,將她扯到梳妝台前一按:“你坐著。”


    綠扇動作麻利地給她挽了個簡單又嫵媚的倭墮髻,又取來一件淡紅色的晚裝衫子給她穿上,合歡結兒往她那令人羨慕的纖纖細腰兒上一係,一拍巴掌道:“妥了。”


    許諾往妝境裏看了看,歡喜地道:“你好厲害,多謝啦。”


    “這不算什麽。”


    綠扇擺了擺手,道:“咳,你跟大王……這是公開了唄?”


    許諾酡紅的臉,刷地一下變成了酒紅。


    不過,她卻沒有反駁,而是扯過半臂,搭在肩上,挑釁地白了她一眼道:“不可以麽?”


    綠扇歎了口氣:“苟富貴,毋相忘。”


    許諾輕啐了她一口,趕緊趿上一雙“黃草心鞋”,木齒叩地,“嗒嗒嗒嗒”地便往樓下走。


    小丫環挑著一盞燈,頭前引著路。


    雖然許諾強作鎮定,還是因為慌亂,雖然換了身較正式的裝束,卻忘了著襪,也忘了換鞋,赤著一對雪足,趿著一雙草屐便出去了。


    綠扇一屁股坐在榻上,長長地“哎”了一聲,拿腔作調地漫聲吟道:“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


    樓梯上,“咯噔”一聲,伴隨著一聲驚叫。


    似乎,許諾漏踏了一階,然後重新“嗒嗒嗒”地向下走去。


    前方一燈搖曳,許諾雖強作鎮定,但是一張俏臉,已經從酒紅變成了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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